鄭千玉安靜了很久。
他好瘦, 林靜松抱他像擁抱一朵雲,挽留他也像挽留一朵雲。像最晴的碧空中那樣絲絲縷縷的雲,淡得幾乎消逝。
可是林靜松無論如何無法放手讓鄭千玉走, 他永遠不能完全感同身受鄭千玉活在怎樣的痛苦之中,如何用愛、意義之類的事情來化解,林靜松不能把這當成是一個亟待解決的、具體的問題。
不是因為他愛鄭千玉,所以就能夠決定鄭千玉的生命。林靜松想讓鄭千玉更透徹地了解自己的存在,他是不是忽略了太多過往,也淡忘了自己的光芒。
鄭千玉的臉貼著他的肩膀,漫長的寂靜過去, 林靜松肩膀的衣服慢慢被洇濕了。
「我也是。」
他戴著戒指的手顫抖著,最後還是放在林靜松的後背上,使這個擁抱趨近圓滿。
鄭千玉已經忘記很多事情了。小時候的事情, 中學的,他怎麼學會畫畫,因為這件事而略顯單調的青春期, 因為林靜松而變得不同尋常的少年時代,只經歷過一次的、漫長的戀愛。有些鄭千玉不得不忘記, 有些鄭千玉很想記住,最終也變得模糊。
如果林靜松不這樣做,他絕對想不起來自己對他說過這樣的話。這對年少的鄭千玉來說多麼簡單,描述色彩和愛一個人有什麼困難, 他完全意識不到自己在改變什麼,直到這樣的鄭千玉被遺留在遙遠的記憶長河之中,直到再次被林靜松拾起。
鄭千玉止住了自己的眼淚,他將手放在林靜松的身前,使自己不再緊貼他。他用手指將自己的眼睛擦乾, 後退了一小步,很鄭重的樣子,必須如此展現自己的回應。
「我也愛你,林靜松。」
他剛剛還充滿淚水的眼睛奇異地捕捉到林靜松的眼睛,與他對視,像用靈魂看見了林靜松。
「在最懦弱的時候,我也沒有忘記過,沒有辦法否定這件事。」鄭千玉閉了閉眼睛,他需要很多很多勇氣,下定決心。
「在我不知道自己可以走多久的時候,我會想起我們之間發生過的事情。」鄭千玉的語調有些艱澀,剖開自己的心總是很難,此時此刻,他想讓林靜松知道。「你……你讓我很留戀『活著』這件事,即使我真的沒有辦法再……」
他哽咽了,無法再繼續說下去。林靜松抓住他的一隻手,他們的手上都戴著戒指。那硬質的戒圈觸碰在一起,一再提醒鄭千玉,「永遠」這件事,在他的定義之中,已經是現實。
鄭千玉低下頭,像極度渴望看到他們的戒指,眨眼間眼淚就落下來,碎在交握的手上。
「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他問林靜松。
「我還在治療,也在吃藥,不知道什麼時候能變好。」
在殘缺的事實上再承認另外的殘缺,這太不易,鄭千玉一直覺得要抹去自己品性之中的全部驕傲,才能說出口。
但林靜松用這個裝置告訴鄭千玉,不是這樣的。值得鄭千玉驕傲的事情還有很多,多得數不清,如果鄭千玉忘記,他會幫他再次憶起。
「千玉。」林靜松叫他。
「你已經改變我了。」
他長長的手指穿過鄭千玉的指縫,他們安然地合上手掌,那麼適合。鄭千玉正體會一種愛,這隻屬於鄭千玉,無法被定義,也不需要模擬。
「如果我沒有遇見你,我現在就是一個另外的人。」林靜松道。
聽他這麼說,鄭千玉不由得開始想像另外一條命運的分支——林靜松和鄭千玉都從未踏進那間空的教室,或者他沒有在大雨中救下鄭千玉的畫,又或者,鄭千玉認為和他話不投機,於是再無交集。
每一個選擇都完全不屬於他們,所以這些分支也都消失,他們一定會在一起。
「你這樣改變我,怎麼會改變不了自己?」
他的話像投進鄭千玉心裡的一顆石子,泛起漣漪。
「下個月,這個裝置會送去美術館,有一個剪彩。」林靜松朝他說,「你和我一起參加。」
如此,鄭千玉獲得一個新的目標,認真地度過這段時間,珍惜呼吸,直到為這個裝置開幕。
在春天真正入駐的時候,鄭千玉重新開始心理治療。在新的心理諮詢師的評估之中,他獲得一個很好的反饋,鄭千玉需要吃的藥維持在兩種。
鄭千玉依舊定期去找李教授做眼睛的診斷和檢查,藥物的審批有了進展,但正式開始治療的日子還沒定下來。鄭千玉的焦灼減輕了許多,他繼續工作,重新布置了自己的錄音室,林靜松幫他組裝調試了錄音設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