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很僻靜的小區,年輕人不是很多,小區的綠化做得很好,是很適合現在鄭千玉獨居的地方。
當鄭千玉終於和鄭辛提出要一個人住的時候,鄭辛是很激烈反對的。他不知道一個盲人要怎麼獨自生活,即使他已經是一個見多識廣的急診醫生。
他不知道一個像鄭千玉這樣的人,失明之後要怎麼一個人生活。
當時鄭千玉對他說:「哥哥,如果你一直把我當成一個沒辦法活下去的人,我最後真的會變成那樣。」
他說這句話時聲音很輕,看不出是真的想求生,還是要求死。
這幾年父母一直在外地想辦法填那個天大的窟窿。屋漏偏逢連夜雨,鄭千玉的眼睛確診之後,媽媽想要接鄭千玉到身邊照顧。
鄭千玉拒絕了,他們已經分身乏術,鄭千玉實在不想去成為另外一個沉重的負擔。
不是沒有懷著稀薄的希望到處求醫。在首都的醫院診斷之後,打聽了各種消息,奔走南北的省會醫院,曾經也覺得老天不會真的給鄭千玉絕路,明明從小到大,他看上去是這樣一個受眷顧的人。
最後的最後,還是鄭千玉自己說,算了吧。
他的家人經不起這樣長時間的消磨奔波,鄭千玉也無力再承受希望落空之後的絕望。那簡直是對他全部意志、靈魂的消解。
他對自己說,鄭千玉,你接受吧,就這樣了。
他和鄭辛回了家。他們從小一起長大的房子在鄭千玉生病之後也賣掉了,想要全力為他治病。這一切都瞞著鄭千玉,直到他們搬走,鄭辛對鄭千玉說,弟弟,我們換個地方住吧。
鄭辛剛畢業兩年,還是實習醫生。兄弟二人住在一起的時間很短,鄭千玉說他想搬出去,鄭辛認為是因為自己沒能照顧好他。
他怎麼能算有照顧好鄭千玉呢?有時上白班,有時上夜班大夜班,有時候回到家鄭千玉睡了,有時候下夜班之後,他強撐著不睡,和鄭千玉嘻嘻哈哈,說昨晚平安夜,急診一晚上沒來人,他在休息室睡得可香了。
有時候他打開家門,看到弟弟一個人坐在沙發上,電視開著,鄭千玉的盲杖靠在牆邊。他的神情有些呆滯,聽的甚至不是什麼節目,而只是電視裡的GG。
鄭辛覺得,生活太苦了,太殘酷了,太慘烈了。
他在急診室上班的第一天,死了三個病人。
非常不巧,三個病人里有兩個病人經過他的手,其中一個和鄭千玉一樣大,從6樓跳下來,主任醫生在給他急救,鄭辛按他囑咐在旁邊協助。
他摸到這個病人的身體,感覺他全身的骨頭都是碎的。
鄭辛永遠記得這一天,這個病人。他年紀很小,心臟停跳了幾次,鄭辛在他軟得很可怕的身體上做心肺復甦,這個時候勢必會造成他身體裡的更多損傷,但是沒有辦法,鄭辛必須繼續按壓,幫他的心臟泵血,讓他的血能夠流經全身,輸送氧氣。
很多普通人在活著的大部分時間裡,對心臟正在工作這件事是沒什麼察覺的。那一刻鄭辛感覺自己胳膊都在發軟,汗水順著他的鼻樑流到病人臉上。說實話,他受傷太嚴重,即使活下來了,也需要有很長的時間去康復,大概率還會有伴隨一生的後遺症。
但如果他沒有活下來,心跳從此停止,人生到此結束,死亡之後的世界,靈魂是否還有繼續,這就不是醫生可以解讀的了,那將交給宗教或者靈學。
那是鄭辛的第一個病人,也是鄭辛第一個沒救活的病人。那不怪他,也許每個人的命運都有定數。
病人的家人是在他宣布死亡之後才趕到醫院的,他們圍著病床哭天喊地,將情緒發泄在醫生和護士身上,痛哭著問鄭辛為什麼沒有救回他。
鄭辛很呆滯地說「抱歉」「節哀」。
他去洗手池洗手,主任醫生一起,還安撫了他幾句,他的語氣很冷靜,不乏同情。
鄭辛問,老師,這裡每天都這樣嗎?
主任醫生答,孩子,日日如此。
病人臉上蓋著布,從急救室撤走了。
鄭辛不是很敢承認,他剛剛在給這個年輕人急救的時候,他手上的動作其實是很穩的,只是他的精神很錯亂——有一個瞬間,他覺得自己在搶救鄭千玉。
可能因為病人和他的弟弟年紀相仿,身材也有些相似。
可能是因為他其實每天都很害怕弟弟會自殺。
這一天鄭辛在傍晚時分到家,他帶了從飯館打包的飯菜,買了一些幾乎0度的雞尾酒飲料,為了讓鄭千玉打起精神來,他和鄭千玉說自己上班的第一天,兄弟二人一定要吃頓好的紀念一下。因為第二天還要上班,酒就不要喝了,喝點飲料代替一下。
這一天鄭辛左手拎著飯菜,右手是罐裝的雞尾酒,站在家門口——那不是他們以前的家,是醫護有住房補貼,他在醫院旁邊租下的一個兩居室。鄭辛的兩隻手都被東西占著,他站在門口把兩兜東西換到一隻手上,又摸自己的包找鑰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