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玉,千玉!」
他幾步跑過來,問道:
「抱歉,可以再加個聯繫方式嗎?我……我不會打擾你的。」
他想再說點什麼,好像說什麼不合適,還處在震驚意外的情緒之中,最後道:「我和夏鵲總想起你……不希望就這樣失去聯繫。」
鄭千玉答應了,他拿出手機,不太避諱的樣子,在薛霖面前聽著旁白,手指在屏幕上划動,把添加好友的界面調出來,遞給薛霖。
「好了。」薛霖加了鄭千玉,鄭千玉又給他通過了。薛霖又看了鄭千玉幾眼,站在他旁邊的人氣壓太低,他不敢多說話了,也沒辦法說「常聯繫」,於是手忙腳亂地再次朝他們道別了。
其實他們的展覽沒有完全看完,鄭千玉什麼都沒說,林靜松帶著他往外走,出了場地之後,鄭千玉對他道:「他們以前是我的好朋友,三年前我換了號,就沒有再聯繫了。」
林靜松握緊他的手,鄭千玉反倒很溫和地安撫他:「沒關係的,也許這一天早晚要來。」
人與人之間的聯結是千絲萬縷的,他無法完全斬斷過去的一切。「完全消失」本身是不太可能的事情,除非鄭千玉完全封閉自己,不再和任何人有交流。
他曾經因為太害怕而這樣做,然而躲避風險的同時也放棄了更多東西。鄭千玉有時候感覺活著就是兩頭堵,他沒有「絕對安全」的選擇。
將近七點鐘,林靜松送鄭千玉回家。因為下午買的衣服購物袋實在太大,林靜松幫他拎上了樓。藉此第一次走進了鄭千玉的家中。
鄭千玉的家整理得乾淨,甚至過於空曠了,沙發靠牆放,有一張很小的餐桌,很孤單地停在廚房和客廳之間。牆壁雪白,整間屋子沒有任何裝飾。
林靜松走進來,鄭千玉讓他把東西放在地上或沙發上就好。他對家裡的布局和陳設都很熟悉,走起來和常人無異。
室內很昏暗,林靜松站在客廳往外看,一顆孤獨的街燈立在不遠處。
鄭千玉按亮了室內燈,走過來。他們還沒有吃晚餐,鄭千玉道:「點外賣,好嗎?」
他語氣輕鬆,像獨居了許久,終於有朋友來這裡增添人氣,想著怎麼招待他為好。他和林靜松並肩坐下,和他討論著附近的哪家外賣好吃。
他們選好了外賣,鄭千玉換了柔軟寬鬆的家居服,有一種熟悉好聞的洗滌劑味道。
日落盡,外賣的紙袋放在地板上,他們在狹小的餐桌上吃了晚餐。鄭千玉食不語,看上去很專心地對待食物。林靜松也沉默,目不轉睛地看他。
餐桌上垂下來一盞牛油果色外殼的照明燈,對於這麼一張尺寸不大的餐桌來說有些大材小用。可能它原本是用來照亮一整個家庭的晚餐,後來變成無用地照亮一個人。
鄭千玉的家居服上有繡著細細的柳葉圖案,他的頭髮在燈光下有柔順的光澤,睫毛的陰影落在臉上,眨眼間閃動著。他輕聲問林靜松味道好不好,外賣送過來有些涼了,下次他們可以一起去店裡吃。
鄭千玉的態度很柔和,製造出一種很不可思議的朦朧。這令林靜松聯想起他偶爾在網絡中瀏覽到的一些夢核視頻,它們往往以一些人們回不去的場景、事物為主題,因為美好而讓人懷念,又因為已經失去和過期而使人憂傷。
林靜松基本上沒有度過一個值得任何留戀的童年,這讓他對於自己出生、成長的時代印記也感情單薄。
但是,如果每個人都應擁有一段很放不下的、時時回味又時時感傷的舊時記憶,那麼對於林靜松來說,這段記憶的名字應該叫做鄭千玉。
飯後,鄭千玉打開了陽台的門,他們都沒有抽菸的習慣,只是站在寶藍色的夜幕之中吹風。氣溫很舒適,屬於夏季的濕熱尚未到來,風是輕薄涼爽的,拂著林靜松的臉頰,鄭千玉柔軟的頭髮。
陽台同樣是空空的,只在邊緣放著一盆綠色的植物,活著,但不太茂盛的樣子。鄰居的陽台離得很近,掛著一隻鳥籠,裡面好像蹲著一隻文靜的鸚鵡,看見鄭千玉和林靜松,很安靜地展了兩下翅膀,沒有出聲,屋子裡隱隱傳出電視的聲音。
待到夜色更深,林靜松知道鄭千玉現在的作息入睡很早,他不欲打擾鄭千玉的睡眠,準備告別。風像把鄭千玉的話語吹散了些許,他後來幾乎陷入一種沉思。
林靜松輕輕捏他的掌心,說他該走了,早點休息。鄭千玉本來是答應了的,跟隨他出了陽台,回到室內,隨手拉上了門。林靜松從沙發上拾起他的手機和車鑰匙,一轉身,鄭千玉跟到他身邊,伸手輕輕扯住了他的袖子。
好像是不要他走的意思。
林靜松直起身,鄭千玉的力氣根本不算大,但這也使林靜松的動作變得很小。鄭千玉沒有說話,動作是很輕微溫順的,朝他仰起臉,眼睛,長長的睫毛,秀氣的鼻尖和嘴唇,無一不美麗,攝人心魄。
他緩和地開合著眼皮,在室內不夠明亮的暖黃色的燈光之中,他的話直白、坦誠得十分異常:
「要做嗎?葉森。」
這個時候,林靜松知道,鄭千玉崩潰了。
他的崩潰不是迅速、外顯的,他比以往要更冷靜柔和,鄭千玉希望以這種方式把自己全部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