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偷偷爬上骯髒的卡車,和小羊爭搶父母的溫暖。他用為數不多的毛票,買了一張最早出發的車票,任擁擠的充斥著劣質皮革氣味的客車,將他帶到了一座臨海的小城。
他跟著起早貪黑的人們,站在零工市場的路邊,在一陣挑挑揀揀與爭打搶奪後,乘著那輛敞篷的皮卡,來到了大山的深處。
雖然孔大哥精湛的砌牆技術在這裡得不到實踐,但他的生存技能卻經過了一次又一次的驗證。
在日復一日與蛇蟲的鬥爭中,奉念非學會了怎麼又快又省力地鋸倒一棵樹,怎麼在悶熱潮濕的天氣里,避過不同小隊複雜的人際鬥爭,甚至是一言不合就拔刀相向的鬥毆。
他學會了辨別不同的菌類,知道哪些能吃哪些有毒,學會了怎麼抓野兔,怎麼釣到魚。然後通過一手的好湯水,化解和不同人之間的矛盾,在所有人都比他高比他壯的環境裡,安安穩穩地拿到工錢出了山。
臨要離開滃港之前,他再一次去了那無數次獨自一人垂釣過的小山頭,躺在那塊平坦的大石頭上,聽著夾著蟲鳴鳥叫的潮起潮落,開始對下一站的路途展開貧瘠的想像。
孔大哥的拉繩子理論,讓他在兇險的環境裡保住了腿腳,湯水的功夫,為他的下一站開了個好頭。
林場裡最常吃他湯水的二隊負責人,出山後給了他一張寫著電話號碼的卡片,說是隔壁萊江市吃得很開的招工頭的電話,讓他去萊江後打那個號碼,報自己的名字讓人給安排個好活兒。
二隊負責人說奉念非年紀太小,長的又好看,在這樣的地方早晚被欺負死,應該去好一點的城市,找個能遭得住的活兒。
奉念非感激了他,也聽了負責人的話,坐車去了萊江市,打了那個電話,見了招工頭。
然後跟著招工頭,去了據說在萊江市很有名的夜總會,成了一名服務生。
或許是負責人有點面子,或許是招工頭確實吃得開,又或者確實是奉念非漸漸躥個兒的同時,眉眼也慢慢長開了,好看的讓人開始感到眼前一亮。
初入夜總會的那段時間,奉念非並沒怎麼受到來自前輩的欺壓亦或者刁難,雖然油水多的樓層和場合自己從沒機會,服務生間的競爭攀比和眼紅日復一日從未減少。但相對比當初在工地上風吹日曬吃一頓少一頓,在大山里動不動斷胳膊流血,這樣的日子對奉念非來說簡直是天堂。
只是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很久。
進入夜總會後第一次領取工資的那天,經理辦公室的電視上,播放了「煙平市轟動全國的國慶公交縱火殺人案」的判決新聞,所有的人都在盯著屏幕,認真地傾聽著判決是否是死刑,行刑的時間又是什麼時候,甚至都忘記了最重要的事情。
奉念非被夾在隊伍當中,前進不得,後退不能,稍微動一下都被人覺得打擾,用力地按著肩膀讓他別動。
他就那樣渾身冰涼地站在原地,眼神發直地瞪著雙眼,緊盯著房間裡的大理石地板,任汗水從毛孔里滲出,浸濕著髮絲鬢角和身上的襯衫。
他一隻手摳著大腿的外側,一隻手緊緊地掐著掌心,死命地克制著自己不要哆嗦或者發出怪聲,安靜又無恙地聽著自己的父親被扣上殺人魔頭的稱號,在法槌之下得到了最公正的判決,在十幾億甚至幾十億人的唇舌之中遺臭萬年。
那些過往命懸一線,為了活下去而無暇思索的黑暗與恐懼,如洪水決堤般齊涌而來,霎時間便摧毀了他身體裡剛要向上勃發的芽苗,併吞噬了他所有可能將要見到的光與溫熱。
奉念非開始日夜不能入眠,那些不停蔓延的大火和尖銳惡毒的聲音,像揮之不去的夢魘,死死地捆著他。
闔眼入睡成了他最痛苦的時刻,陽光照射不到的舞廳乃至包廂,成了爛尾的工廠,五彩斑斕的琉璃燈光,成了四處蔓延的烈火,無數人的狂歡和吶喊,成了戳向他脊樑踩在他頭頂的驚雷。
無處可逃,逃無可逃,奉念非感覺自己再一次被逼上了絕境,他即將要昏死在寒冷堅硬的路邊。
可這一次,他的眼前沒有出現那未鑲玻璃的窗,更沒有朦朧卻溫暖的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