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他的父親,坐在下面最顯眼的位置,身量高得像是一座小山一樣,欣賞著他。
從頭、到眼睛、到鼻尖、到嘴唇、到喉結、到手的骨節、到腿、到被鞋襪所包裹著的腳趾尖,欣賞著他。
以正大光明的理由,坐在人群中間,親昵地叫他的小名,用目光給予其擁抱,欣賞著他。
把他和自己早年死去的初戀情人——花都大學語言文學專業畢業,後來成為作家的清秀男人——鄧因心,的形象進行重疊,從他身上喚起某種糾纏蓬勃的記憶,欣賞著他。
現在,沈昭陵知道,他的父親正坐在台下,用欣慰的目光欣賞著他。
把他終於要從小到大、從頭到腳,嚴格培養成為第二個鄧因心之後。
欣賞著他。
……
那一刻,他感覺一個叫鄧因心的男人,正漸漸地侵占著他的身體,要從他的體內死而復生。
當那個男人完全從他體內出世的時候,他自己便也會隨之死去。
就像一種很奇怪的蠱術。
*
念完之後,主持人按照規定好的儀式,把他請下台,然後說:「開席」。
父親走過來,給了他一個禁錮般的擁抱,下巴抵在他的頭頂,擁抱得好緊好緊,卻誇讚著他體內的另外一個人:
「因心,真棒。」
他的耳朵被迫著靠近父親的胸膛,聽見了他的心臟聲。
「咚咚咚。」
同時還聽見了好多好多外面鞭炮慶祝的聲響。
「砰砰砰砰砰。」
這聲音有一點像年少時分,花朝節那天,馬路中間,遊行花車上的花鼓。
*
一個月之後的傍晚。
父親還在花卉市場,要往花店「春色滿園」中進貨,並沒有回家。
家裡安靜得愜意。
沈昭陵拿著一個銀色的行李箱,開始收拾,把自己最為需要的幾件換洗衣服都裝進去,還有一些其他必備的生活物件,紙巾、手機、充電線、身份證……
他把這一切裝好,並環視房間,看看是否有什麼遺漏。
黑色的木床、黑色的書桌、椅子,木頭隔欄窗,淡藍色的牆漆,地上的方花磚。一切都是那麼熟悉。
然後他發現,他需要的東西並不多。家裡屬於他的東西其實也少的可憐。
家裡沒有電視機、沒有計算機、沒有遊戲機,甚至連一本課外書都沒有。
接著,他把一朵白色蓮花,放在一個玻璃罐頭瓶里,去衛生間裡接滿了整整半罐頭瓶的水。
白蓮花,父親最喜歡了。
等到裝好水之後,又拿過來,壓在了自己書桌之上的紙張上。
那張被花瓶壓住的紅白相間的紙張,上面寫著:
「《錄取通知書》
「沈昭陵同學,經審查批准,您已經被花都大學語言文學專業錄取。請於****年9月1日準時在校報導。」
當他把這個罐頭瓶放在這張紙上的時候,瓶底的那一圈水就入手了這張紙,泅出了一個濕漉漉的半透明圓形。
不知道這錄取通知書濕了之後,還能不能再作數。
但沈昭陵也只是淡漠地瞧了那張紙一眼,並沒有去動。
最後拉上自己的銀色行李箱,離開了臥室,離開了房門,鎖上了。
只把那朵白蓮花,和那張紙,留給了自己的父親。
他離開那個家,離開那個小區,離開了那個街道,離開他的父親。
那之後,沒有任何學歷的他,先是去了一個模特公司應聘,當了短短兩年的模特,再之後又是登上更大的舞台。
只是在臨走的那個時分,回頭看了那麼一眼,看見那個小區林林總總的粉白色住房,在遠處眺望的時候,是顯得那麼低矮。
以及指路牌上面,還有因為風吹雨淋,那早已腐朽了的字跡:
「長生街。」
*
當他決定離開那裡的那天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第154章 那是兩條河流的匯聚
房間內。
雪白的床鋪上,沈昭陵躺在上面,微微側身。
被子蓋到他的肩部,只露出頸部以及以上。玫瑰色的頭髮鋪在枕頭上,也稍微掉下來幾捋,遮在他的臉上。
房間外。
早已日上三竿,深藍色的窗簾之間,泄出幾根白晃晃的光線,雕刻在地板上,成了羊脂白玉。
房間裡安靜無比,散發著淡淡的玫瑰苦香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