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概也是他喜歡她的一個原因。
看著老師走到自己面前,他抹了抹汗,吸了吸鼻子,有些侷促。
「把電影票拿給你母親了麼?」老師笑著問。
「沒。」
「那今晚就要給她了啊。明早7點你們坐村口的小巴去,到縣城大概3個小時。然後你們再去找春風影院。是下午兩點那一場吧?」
「恩。」
忽然她摸了摸他的頭:「你媽媽為了你爸爸留在這裡,真是勇敢。」
五
他拎著滿袋乾柴站在自家門前。
土黃色的門面,牆根雜生許多乾草,朔風裡瑟瑟搖擺。昨日的雪蓋在牆沿上,西邊的牆面不堪重負般微微隆起,像是傷後長出的樹瘤,土質牆皮不時墜下幾片,跌在地上碎裂開。雞鳴聲和雞腥氣從牆內飄散出來。
奶奶去世後,媽媽就很少打點雞舍了。
他退後一步,遙遙望著院子後面的那座山,雪白的尖頂像是一把聖潔的匕首。仿佛又聽到老師滿含讚嘆的聲音。
「真是勇敢。」
終於推開家門,尚未邁步,他已愣在原地。定睛之後,他扔下手裡的袋子,跑到院子中間。
沒錯,地上就是小白。小白的屍體。吐著舌,死不瞑目。
他的眼淚立即就要掉下來,想問媽媽,卻見呆立在自己對面的媽媽忽然化作了一股烈風:
「你幹什麼總是這樣讓我不省心!!!你幹什麼!!!!我到底欠你什麼!!!!!你幹什麼!!!!」
她的雙臂很長,像狂風拂亂的枝條,密不透風地抽向他。
「媽媽,不是我做的。真的不是我做的。」
早晨他出去的時候小白還臥在門口舔自己的毛,而整個早上他都在和大家一起拾柴,根本沒有回家。拾柴的時候,他滿腦子也都在想今天要把影票拿給媽媽,想像她的表情是開心是木然還是別的什麼,根本沒有出現過以前事故發生時那樣的瞬間空白。
他又驚又懼本能地用手臂護住自己的頭顱,拼力為自己澄清,那些掌風落在他的手臂、胸口、腿腳,像是團團砸落的火球,片刻冰冷後迅速掀起一片片灼燒般的疼痛。
不是我,媽媽你知道的。這次不是我。我怎麼會殺小白。
忽地,他從那片火燒雲中瞥見了她的眼睛。長長的睫毛,像是枯井旁瘋長的黑色葦草,井口正燃滿黑色火焰,遮蔽了縱深向下的無盡深淵。
他忽然明白她其實知道這件事並不是他做的。
她見證過數次由他引發的災難,這些災難顛覆了她的天地,天崩地裂里她只能緊緊抓住一個瘋癲的老婦,現在,連這隅支持也在一個月前碎裂成了完整的絕望。
她怎會不知道那種災難是什麼樣子。
緩緩放下了手臂,他任火焰覆上臉頰。
明明地下是小白的屍體,他卻仿佛看見了那隻垂死掙扎的蝴蝶。
媽媽,對不起。
對不起。
她終於打累了,跌坐在地上。直愣愣看著地面。
他的臉已經開始紅腫,右耳一片嗡鳴,像是什麼怪鳥叫喝悽厲。
一顆石塊落入黃泉,許久,發出咚的一聲。他的左耳聽見他的聲音說:
「媽媽,明天,我們去看電影吧。」
六
那是一群肥肥的陸行鳥。穿著紳士服搖搖擺擺地走路。離開海上舒適的家,開始一場非凡的旅程,一場漫長而遙遠的旅程。
電影裡沒有美女,沒有槍戰,沒有床戲。戲演到一半,人已走光。簡陋的放映室里只剩下本身站在走道里觀影的他和媽媽。
電影裡白色的風,冰封了鳥的行路。
奶奶臨死前突然變得清醒,拉著媽媽的手說了許多話,媽媽邊聽邊哭。他站在門口,抓著門沿悄悄向里窺視,忽然奶奶掙扎著爬起來,跪在床上向他這邊叩拜:
「你媽媽是可憐人,你放過她吧。你放過她吧。」
媽媽拼力扶起她,一邊朝他這邊哭喊:
「小塵,到隔壁去。快到隔壁去。」
他從未見過她這般哭泣。
頭磕在床上的咚咚聲。媽媽說快到隔壁去。奶奶說你放過她,你放過她吧。這些聲音像是一顆顆炸彈,炸得他的意識一片空白,只有轉身逃跑。
第一次覺得周遭的事故其實是和自己有關的時候,他的腦中也曾有過一片空白。他跑去找媽媽,撲到她懷裡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