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時候,李空山調皮,愛躲在洗衣板下玩彈弓。
李空山在這塊石頭上坐下,兩條腿垂在田坎邊,他望著眼前割了一半只剩秸稈的水稻,稻穗散落在淺淺的水土面,和煦的風緩緩吹來。
再遠一點兒,是河,貫穿了清流鎮的那條清流河途徑此地,河的對岸是山,山下有幾棟農民自建房。
他的腦海中開始浮現奶奶的模樣。
以前,他不耐煩地坐在小桌前寫作業,而奶奶就在旁邊織圍巾。
奶奶不識字,看不懂李空山的作業,也不懂他需要寫什麼,但奶奶就那樣靜靜地看著他,目光那麼柔和。
兩個人明明什麼都沒有說,可李空山卻覺得,那就是真正的陪伴。
陪伴不一定要有語言、行動,只要那個人在身邊,即便什麼都不說,什麼都不做。
當然,奶奶也有靜不下來的時候。
比如,當李空山從學校里翻牆出去,跑到網吧打遊戲的時候,奶奶會挽起袖子,拿著雞毛撣子追得他滿街跑。
想到這兒,他不禁笑了。
以前總覺得奶奶嘮叨,管這兒管那兒,哪兒都要管,天天在他耳邊嘮叨出去找個正經事兒做,可現在他想要奶奶再重新嘮叨一句的時候,卻實現不了。
奶奶再也不會搬來一張凳子從後門走回來,坐到他身邊,問:「怎麼又跑這兒來吶?」
再也不會了。
李空山向右邊看,記憶中奶奶坐在凳子上縫衣服的身影消失,往左邊看,連翹捧著臉看樹影婆娑的模樣消散,抬頭往前看,小海站在田坎邊喊他快來看青蛙的畫面轉瞬即逝。
李空山終於明白,他什麼都沒有了。
人曾經可以擁有很多,但卻有一天會變得一無所有。
擁有的一切化為烏有,沒有什麼是可以永恆的。
他所愛的人,無法永遠陪在他的身邊。
如果他們還在,多好。可是他們都不在了。
他想要的從來都不多,可是今天還是變得一無所有。
他不知道為什麼人要相遇,相遇之後總有別離的那一天。他想不明白相遇的意義是什麼。
不知道人為什麼要寧願承受失去的痛苦也要相遇。
少年紅了眼眶。
風吹起衣角,吹拂他的發梢,吹乾他臉頰上的淚痕,卻吹不走他的哀傷。
眼前是褐黃色的稻田,身後是青蔥色的大山,瓦房看著河流緩緩流向遠方。鄉間的風是靜謐的,悄無聲息的,只有鳥雀在枝頭竊竊私語。
李空山想,它們在說什麼呢?
它們在笑話他吧。
他抬頭,湛藍色的天空澄澈明亮,不染一絲塵埃,奶奶和小海仿佛就在天上,笑著對他說:「別難過啦,空山吶,你要勇敢站起來。」
「哥——你永遠是我的哥,快快把眼淚擦乾呀,一切都會過去的。」
朝夕之間,少年的狂妄已逝,心高氣傲已被傷得體無完膚。
手裡的照片被捏得變形,李空山的眼淚再次洶湧。
他站起來,撕碎照片——當初五個人一起出遊拍下的那張。
只留下他和小海。
撕碎的照片被扔在半空中,像記憶的碎片重重疊疊落下,那一瞬間,時間仿佛定格。
碎片後是少年那張不動聲色、卻處處透露著悲痛哀傷的臉。
他的眉眼清雋,眼中的銳氣已變為悲切,稜角分明的臉龐染上執拗。
十九歲,李空山低下了頭,他不是妥協認輸,只是在看清腳下的路。
門前窗台上的收音機一動不動,屹立不倒,如果它有眼睛,此刻一定是在嘆息,無奈注視著李空山那哀傷又難過的背影。
多年以後,李空山明白,人相遇總歸是有意義的,意義就是,教我們如何去愛,感受愛,學會愛,體會被愛。
李空山把砸爛的連翹盆栽收拾好,栽在當初他們秋遊的小山丘山腰處,他默不作聲,轉身離開。
背著身,他反手把用了多年的那把刻著「山」字的小刀甩回去,刀子插在到樹樁上。
他走遠了。
遠遠望去,小刀正中樹樁,給連翹小樹樁開出一道傷口。
他想要她償還自己受過的所有傷痛嗎?
沒有人知道。
除了輕輕掠過半山腰、看懂李空山眼底落寞的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