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兒...」華陽太后突然抬頭,顫.抖著伸出滿是淚痕的雙手想要撫摸嬴政的臉頰,「你聽祖母說,祖母日夜都在懺悔,恨不能替你承受那些痛苦...」
嬴政卻冷冷嗤笑,慢條斯理地推開那雙布滿皺紋的手:「祖母眼裡何曾有過我這個孫兒?替孫兒受苦?祖母說得未免太過輕鬆。」
他站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著華陽太后,聲音冰冷:「初歸秦國時,孫兒滿心歡喜,卻總覺得這裡的人對孫兒和母后格外冷淡。那時年幼,只當時日尚短還未熟悉。可母后心裡明白,常與孫兒說您的不是,孫兒只當耳旁風,畢竟您是孫兒的親祖母,怎會不疼愛孫兒?直到年歲漸長,才明白母后為何如此怨恨您。」
嬴政凝視著華陽太后:「祖母可知為何?」
華陽太后早已泣不成聲,嬴政也不等她回答,自顧自道:「原來是因為不被偏愛。」
他冷笑,「母后說您對韓太妃和成蟜青眼有加,卻從不正眼看我們母子,孫兒幼時聽得厭煩,始終將您視作祖母敬重,直到長大些,才明白自己確實從未得到過您的偏愛。」
「不過無妨,孫兒本就不曾奢望過這份偏愛。」
嬴政微微仰頭,眼中閃過一絲譏誚:「偏愛?孫兒連這是何物都不知曉,從未得到過的東西,又怎會在意?」他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仿佛在訴說一個與己無關的事實。
華陽太后癱軟在地,華貴的衣袍沾滿塵土。
她顫.抖著伸出手想要抓住嬴政的衣角,卻只抓到了一片虛無。
淚水在她布滿皺紋的臉上縱橫交錯,昔日的威嚴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個痛悔不已的老婦人。
「政兒...祖母錯了...真的錯了...」她的聲音支離破碎,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你要怎樣才肯原諒祖母...」
嬴政冷冷地看著她,目光如刀:「原諒?」他輕笑一聲,「祖母今日為成蟜而來,可曾想過當年那個被您派人追殺的孩子?」
華陽太后的哭聲戛然而止,她怔怔地望著嬴政,渾濁的淚水不斷湧出,她的嘴唇顫.抖著,卻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祖母自便,孫兒告退。」嬴政轉身離去,玄色王袍在風中劃出一道冷硬的弧線。
「政兒!」華陽太*後突然發出一聲撕心裂肺的呼喊,她掙.扎著想要起身追趕,卻因腿軟又跌坐在地。
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個挺拔的背影越走越遠,最終消失在殿外的黑暗中。
空曠的大殿裡,只剩下華陽太后悽厲的哭聲在迴蕩。
她蜷縮在地上,像個被遺棄的孩子般無助。
華麗的髮髻散亂開來,銀白的髮絲沾滿淚水貼在臉上。
這一刻,她不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只是一個被愧疚與悔恨徹底擊垮的老人。
殿外,嬴政的腳步沒有絲毫停頓,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獨而決絕。
報仇,未必非要取人性命,令其此生此世在悔恨中痛不欲生,才是上上策。
嬴政,向來深諳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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咸陽郊外的山崗浸在墨色里,嬴政勒馬駐足時,月光像層薄霜覆在墳冢上。
他翻身下馬,玄色王袍掃過及膝的野草。
這麼多年過去,墳頭本該生出青苔的墓碑仍光潔如新,只因每旬都有宮人奉命來擦拭,卻無人敢問這葬在王室禁地的究竟是誰。
嬴政的指尖觸到冰涼的碑石,恍惚聽見骨骼斷裂的脆響。
那年懸崖邊的風也這般冷。
「公子一定要...平安回到秦國...」申越染血的手攥緊他衣袖,瞳孔已開始渙散,「記住...男兒志在...」
最後的尾音散在呼嘯的山風裡,可他知道未盡的話語是什麼。
七歲的夏夜,申越指著星空說「四方」。
八歲的雪朝,申越用樹枝在沙地上畫下六國疆域,教他「天下當一統」。
當年被樹幹貫穿左臂,手筋還差點被挑斷都沒哭的孩子,此刻卻有不爭氣的熱流划過他緊實的下頜。
不知在這裡駐足多久,黎明前最暗的時刻,嬴政正要翻身上馬,忽然瞥到暗處趙殷的身影。
「何時跟來的?」嬴政問道。
趙殷這才趨步上前,躬身行禮:「自大王離殿時,屬下便暗中跟隨。」
嬴政靜默注視著他,這才想起自己這位表兄聽力超群,殿內種種對答想必一字不落盡入其耳。
「有話要說?」嬴政看出趙殷神色間的躊躇。
趙殷猶豫片刻,終是問道:「大王...可還安好?」他自然也聽到了華陽太后那一記響亮的耳光。
嬴政眉梢微動,也是,他並非全然無人偏愛,至少眼前這位表兄始終將他放在首位,滿心滿眼唯有他一人。
「無礙。」嬴政語氣平淡,腦海中卻掠過另一張看他時總是對他戰戰兢兢的面容,轉而問道:「那細作可有異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