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怕他?」文昌直了直身子,「我是在這裡掉了一樣東西。」
搖光抬眸定定看他:「楚雁兒已經死了。」
文昌頓了半晌,擱下手中酒盞,忽然苦笑:「我知道,我是真的掉了一樣東西。」
搖光目光在他臉上轉了幾轉,臉上神色凝重起來:「你把文昌筆丟了?」
第28章
「你小聲點!」
文昌筆可批天下學士官運文運,這一丟委實非同小可,文昌忙上來捂了搖光的嘴,小心往左右各探了一眼,見方才那句話未被人聽了去,才放下心來,鬆了手,就又愁起眉來:「她平時在家作一些畫,我就幫著在上面題幾個字,那天我歸位時被你一嚇,走得匆忙,把筆給落在那宅子裡了。」
「既知曉丟在什麼地方,你自去那宅子取回便是。」還不算是下落不明,搖光神色一緩,又懶懶靠回了椅背。
文昌嘆氣:「那宅子裡若找得到,我也不必還滯留在此,以至於不小心就給污了眼,看見你演的過家家了。」
說著就聽窗外傳來一個少女的聲音:「老伯,這個又是什麼?好香!也給我裝兩袋吧。」語調微甜,卻不似糖水顯膩,而是有如清泉敲玉,叮叮咚咚,讓人想到奔流的山澗的那股甘洌清甜。
又聽一個少年嗤道:「你是豬嗎?要吃這麼多。」
少女道:「一會兒我和虞姐姐兩個人吃,你就在旁邊看著,誰饞誰是豬!」
那少年哼道:「我和阿姐都要辟穀的,誰陪你吃這些!」
「辟穀你還進酒樓。」少女似乎仰起了頭,那聲音都飄去了天上,「雲上真人!雲上真人你在不在雲上看著?」
「你!」
少年似要發怒,但剛嚷了一個「你」字,就被一個柔婉女聲勸住道:「阿言,別鬧了。」
文昌聽了這段牆角戲,又見搖光氣定神閒的樣子,忽然就想起昔年一段好笑的往事來,他這幾日在這位好友面前,又是被凡人打殺,又是遺失了文昌筆,面子裡子都沒少丟,正好就借這事找補一番。
於是他清了清喉嚨,又搖一搖腦袋,笑道:「聽他們說的這些,倒叫我想起來九百年前的瑤池宴上,咱倆打過一個挺沒意思的賭。」
搖光眼睛懶懶地半眯了眯,眼神飄去了窗外,淡笑道:「那麼遠的事,你還記得。」
「那會兒你剛從人間歷劫回來,脾氣差得不得了,誰靠近了半步,都要被你罵個滾字。」
文昌端起酒杯,嘖嘖回憶:「你叫我滾,我就問你:『搖光,到底要什麼樣的人,才能叫你開心,從此不要他滾。』你就說了個笑話*出來,說:『如果有個人,沒有我的單子,就自己瞧出我不愛吃的一樣東西,我就不要他滾。』
「我當時差點笑死,你那忌口單子掛出來,比人間過年時候家門口貼的對聯還長,要猜中你吃什麼,那是難了些,但要猜中一樣你不吃的東西,不就和臉盆裡面摸魚一樣,十個拿九個穩。你非要說世上沒有這樣的人,我就和你打了一個賭,賭在一千年內,一定有這樣一個人,叫你再說不得滾。」
說著就搖頭笑了起來:「豈料我那時卻把這事想得簡單了,我們這些個應星宿之數而誕的仙,卻比不得那些有神父神母養大的仙胎,便是與人間那些凡胎也比不得,生來就有人抱著哄著,噓寒問暖。咱們天生地養了幾萬年,哪裡會有人閒的來關心你每天吃的什麼。看來你說的那樣人,終究是找不到了。」
「不用費心給他買,他嘴刁著呢,油炸的不吃。」便在這時,窗外那少女清冽的嗓音又傳了進來,「棗糕也不用,甜的好像也不吃。」
接下來的話便多了幾分俏皮:「你這麼孝順我家小七,不如改拜他作師父好了。」
立刻就有個少年的聲音呸道:「臉皮真厚,誰要當你的徒孫!」
文昌聞言卻呆了一呆,一抬眼,就看見好友悠閒地靠在椅背上,目光落在窗外,一派似笑非笑、鬼迷日眼的模樣,他騰地站起身來,一雙眸光似電,狠狠將搖光攫住:「現在看來,這個賭,是我贏了?」
搖光極輕地眨一眨眼,收回視線,唇角毫不掩飾地勾起:「是我輸了。」
文昌恨恨地咬起牙來,他提起這樁陳年賭約,原是要苦一苦他的心,卻不想反讓他顯擺上了。自己近來的不幸固然令他挫敗,但此時好友的幸運才真正使他崩潰!
他用挑眉努力掩飾掉自己的崩潰:「我記得當時可是約定好了,贏的人可以差遣輸的人辦一件事,死生無論,不可推辭。」
說著隨意往窗外一張,就迎面瞧見一個面若白玉的少女,正圍在一個小販的攤車前挑挑揀揀,他這一看,登時面色陡變,好似全身經脈都在這一瞬逆流,一股森冷的麻癢就沿著他的背脊躥了上來,直躥天靈蓋。
當年那少女躺在一地血泊之中,破軍牢牢貫刺她的心口,那鮮熱的血仿佛怎麼流也流不盡,浸紅了她的衣衫、她的髮絲、乃至身後抱她在懷裡的那個人。
她就要死了,卻還在輕輕地笑著,伸手點點那人僵硬的面頰,好像要去為他點出一個小小的梨渦,她說:「小七,不要難過啊,我不要你難過,我只要你好好記得我。你知道的,離別有期,但我們終會相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