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衣用鼻子嘆息,似不在意的「哼」了一聲,又意識到不禮貌,忙說,「阿姨……我明白…」
「是他這糊塗孩子不明白。」
「嗯?」衣衣臉上隱隱有些期待。
她用指尖摸了摸脖子,仰頭看玻璃穹頂,這個角度衣衣能見到她年輕時的美麗端莊。衣衣正神往讚嘆時,她拉住衣衣的手道,「這是很多年前的老黃曆了,或許衣衣並不耐煩知道——我的丈夫大我二十幾歲,當年不僅父母非常反對,我丈夫其實也不肯答應,理由里有一條是我中年時便會失去他。」
衣衣點點頭。
「可我不需要誰來替我考慮,我的人生選擇該由我說了算,只要我不後悔。你也一樣,對嗎衣衣?雖然如你文章中所寫,人一輩子只為情而活,當然值得,但這時候我們的國家和人民,在水深火熱中,我不能只為情活著,還有一番事業要做。所以,我不是誰的遺孀,就像我不是誰的姊妹,我是我自己。」
衣衣喃喃重複:「我也是我自己呀……」
她欣慰地笑了笑,鬆了口氣,換了話題道:「上次我們聊到他的事,後來他同你解釋過麼?」
「嗯?哦……」衣衣頓了頓:「前天夜裡,他說過幾句。」
「怎麼說的,能告訴阿姨嗎?」
「他剛從日本回國時,很多人想通過姻親之情拉攏他。他拒絕了那些人的美意,便有幾分得罪的意味,於是做出風流之態,一則讓那些達官貴人慶幸未將妹妹女兒嫁給他,二則,表現得和他們一樣貪財好色,會讓他們產生親近感,倒容易談事情。」
「還有麼?」
「第三是我的想法。」衣衣眼睛不知道看向哪裡,只得看向茶几上的書,「……他對女孩子本來就很溫柔的,自然也容易讓人誤會。」
「還有第四,是為了保護你,不輕易讓人摸清誰是他心裡最重要的人。」
衣衣扶額,小拇指在眉間搓來搓去,「阿姨……」
鐘聲如說書人的醒木,響起時讓人從故事裡驚醒,「鐺鐺鐺」連敲了十下,衣衣和她一同仰頭看,直到那壁上的吊鐘消聲平靜。婦人從一旁的手提包里拿出一塊蠶絲帕來,擦了擦臉,放了回去,「衣衣,我還要趕火車,得走了。下次見面,阿姨再給你做糟鰣魚,阿姨還想教你做菜,好不好?」
衣衣點頭說「好」,心裡卻明白,這年月一場遠行前的道別和死別並無不同,道別前的約定也和來世之約一樣縹緲。
「這書送給你看的。」她看一眼茶几,不舍的眼眸里,強逼出一絲笑意,「好孩子別送,你昨夜沒睡好,再躺躺。我走了。」
說罷她起身略整衣襟,端莊持重,菩薩臨凡後回歸廟宇一般,朝大門走去。
「媽媽。」
那婦人聽了,顫巍巍地轉過身,看著衣衣,眼眶漸漸盈淚。
「媽媽……」衣衣不舍,又喚了一聲。
她兩三步奔來,一把將衣衣死死摟進懷裡,失散地母女相認一般,哭了起來,不住地喚「寶貝呀」「媽媽病嬌嬌的兒呀」……她們一老一少,在這餘燼燃盡,冷冰冰到淒清的大廳里,嗚咽著溫情相擁。
「都是媽媽……是媽媽顧不得你們……」她雙手捧著衣衣的臉,用拇指抹去衣衣滾落的淚,愛憐道:「你……你可以跟著媽媽一起工作生活,媽媽照顧你,好不好?媽媽最近在辦一份名為《婦女、事業與婚姻》的雜誌,你來幫媽媽,好嗎?」
「不行的,媽媽……你知道為什麼我不答應分手嗎?不是我蠻纏,是人活一個指望!譬如他到了絕境時,想到我還在等他,說不定就能挺過來,若是到了絕境,他一想到世上無牽無掛,自然撒手去了……我不能丟下他,讓他一個人……」
衣衣披著莫先生的睡袍,任它長長拖在地上不管,一路穿過連廊,想去莫先生的書房尋他,才走到樓梯口,遠見莫先生給不是雪的碗裡放了食,不是雪「吭哧吭哧」地聲音迴蕩起來,香香吃著。
他彎腰溫柔摸了摸不是雪的頭,緩緩直立了起來。手臂沒有套進袖子裡,外袍是披在身上的,隨時會滑落一般。莫先生一眼未看衣衣,卻知道她來了,他只饒有興趣地看貓兒進食,悠然道:「不用和我說,你們的談話我聽見了。」
衣衣被他的話一堵,不知說什麼了,只向他走近幾步,又仿佛他是會驚飛的鳥,慢慢走近。
「你沒有那麼重要,衣衣。」他的語氣輕鬆自然,像一面在給麵包塗黃油,一面在說,「有機會活下來,我當然不會放過,這和你在不在沒關係。如果確實到了絕境,那便安然順受,也不會為了你去做徒勞無用的掙扎。」
她如同被一個大大的鐵錘從心口處,猛烈捶擊了一下,再張開嘴要吐出血似的。不同尋常的沉默,終於換來了他的一個眼神,他笑了笑,「好了,你去吃飯罷——另外,去香港的事我勸你再考慮,香港沒有重慶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