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米飯炒了一遍,再用茉莉花茶去泡它。茶雖是便宜的碎茶,香味倒還宜人。又將醬瓜脆脆的切了,最後收拾乾淨廚房,她哼著曲,端著往閣樓走。
「孫太太,晚上好。」衣衣在樓梯口碰到了房東太太。
「顧小姐好呀。」
衣衣沒有聽到「莫太太」的回呼,片刻才反應過來「顧小姐」是她自己。
孫太太很消瘦,看起來有四十多歲了,其實才三十出頭,神情也是倦倦的。她對衣衣抱怨道:「我家那個砍頭的,又出去鬼混了!非要把這點家底敗光才好呢!」
衣衣有些尷尬,只好客套的勸慰:「孫先生應是忙正事去了。」
「你哪裡知道他哦。」孫太太嘴上這樣說,神情緩和了一些:「算了算了,由他去。我這樣病著,也不知道有幾年好活,管得住誰呢。」
「媽!」一個梳著兩把辮子的小女孩從樓梯下探出小腦袋,對孫太太著急道:「你不是去借線麼?怎麼這麼久?我明天上學要穿呢!」
她不過六七歲的樣子,衣衣只覺可愛。
孫太太斥責道:「催命呢!等我死了,看後媽給不給你飯吃!還想上學?」
小女孩做了個鬼臉,一溜煙的跑了。
孫太太對衣衣笑了笑:「小孩子不懂事,別見怪。這裡住了不少人家,但知根知底,都好相處的。我也不耽誤你吃飯了。」
衣衣對孫太太道了別,端著碗往樓上去。孫太太則往走廊里去,敲了一戶人家的門,寒暄著借線。
這夜睡得並不安穩,衣衣身下只有硬硬的床板,身上搭著白日裡的棉服,枕著疊起來的針織衫。
她朦朧中還以為自己在莫先生的書房裡的檀榻上。
「幾點了?」她嘟囔著:「好冷呀。」
沒有回應。她睜開眼睛,看見不是雪逡巡著這小小的房間,黑暗裡閃著粲然的雙目。衣衣悵然地意識到,她或許再也見不到莫先生了。悵然慢慢轉化為遲來的銳痛,這感受曾在父母去世時體會過一次,就像盤腿坐了許久不覺有什麼,行走幾步也無妨,而後忽然麻痛難當。
然而,讓衣衣悵然痛楚的不止是這些。
第二日寒症發作,周身如泡在冰水裡,凍得她想尖叫,而腦門上的溫度燙得能熨熟雞蛋,一絲汗也不發,腳下如棉,十分支撐著去看西醫,嘔了一路的膽汁清水。兩三天延醫請藥,身上的錢見了底,病卻未曾大好。不是雪每日吃肉,衣衣為應聘工作養它,報紙每日都買,可惜密麻的字一看便發暈,即使在頭版上見了「莫汝楨」三字,也晃得看不進去,只得暫且放在枕頭下。她安慰自己,即使找到差事,薪水不拖欠也要一月後才能拿到,不如暫時找些能結現錢的。
於街邊尋了替人抄字和發GG單的差事。晚上她在油燈下替人抄寫通訊地址和籤條,凍得呵手跺腳。樓下的婦人敲門來吵架,見她病怏怏的,衣衣又再三賠禮道歉,便也罷了。衣衣坐了回去,好在不是雪臥了過來用肚子貼著她的腳背。一萬字兩塊錢,她暈眩中常抄到天明才夠不是雪的口糧。天明拿著稿子去結過帳,又開始被租界巡捕東攆西趕著發單子,病得越發沉重了。
一日,衣衣夜抄了三萬字,天明去結帳時人家卻不給錢,說她的字寫得沒有之前好了。衣衣哭喪著臉解釋哀求,是病了,看在字跡工整乾淨,絕對看得清的份上,還是把錢給她罷。人家冷笑著趕她走了,衣衣回頭看時,稿子還是被那人交給了來領的人。倒霉的事和命犯桃花差不多,若是趕上了總會接二連三的出現,GG單那邊安排她晚上去法租界的酒樓門口散發,雖受不得風,衣衣也只得答應了。
是夜,她安頓好了不是雪,鎖了門,翻山越嶺似地下樓,手扶在樓梯上像是誤墜懸崖的人在最後一刻攀住了,不能鬆手。
孫太太的女兒捧著飯碗在樓梯邊吃著,筷子拿得太下,夾菜扒飯像在打毛衣,她見了衣衣,驚訝道:「姐姐,你要去看醫生了欸。」
孫太太從房裡趕了出來:「別胡說,什麼看醫生!」待她轉身見了衣衣,抽了口氣道:「啊,顧小姐,你怎麼了,在這裡有沒有什麼親戚朋友可以聯繫的?」
衣衣搖了搖頭:「風寒感冒不打緊,我這是去看醫生的。」
出了弄堂外的窄巷,路燈映照小雪,如同空中在撒金粉。她一點一點挪動著,隔街不遠有座小廟,廟裡正在做法會,念得詞倒不晦澀,是在超度亡魂——
「武將戎臣……為國亡身……來受甘露味
坐賈行商……死在他方地……旅夢悠悠……來受甘露味……」
……
衣衣立住聽,想若她死了,和尚唱什麼超度她,而直聽到「八難三途,平等俱超清」也沒有找到她的位置。她不是烈女貞妻,不是女道尼流,不是才女、奴婢,有種一場人人受邀的宴會裡找不到自己坐席的尷尬,像一個飄零的碎片。她知道自己的座位上該標著懦弱無能的小偷,進了莫公館,隱約得知莫先生在日本有老婆卻不敢問一個確切答案,以便掩耳盜鈴。出了莫公館,不再偷東西,卻幾乎殞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