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願兄勿悲,勿念。
陳望安絕筆
光盛七年六月廿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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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十六一早,曲臻與梁有依啟程前往七襄。
她心中仍惦記著父親臨行前收到的那封信,猜測他之所以走得那樣匆忙,定是從信上得知了什麼了不得的事,但當時曲臻疑心信件與書坊易主之事有關,因此並未多做過問,如今看來,那興許便是陳望安遺留於世的最後一紙墨寶。
抵達七襄曲府後,曲臻在祠堂內母親的牌位下找到了這封信,讀後才知陳望安本欲返回瀘州,與陳星交代好後事後拋書自焚,試圖以血肉之軀喚醒愚民、鞭箴權貴,而父親連夜返程,應是想竭力救下陳望安,與他攜手進退,共清濁世。
曲臻放下信函,借燭火點燃三炷香,三揖後插入供案上的銅鼎,看香菸繚繞,墨色香身逐漸褪作灰白,屈膝拜跪,卻良久不知所言。
父親生前,每每遇上佳作都會迫不及待地與她分享,卻唯獨對那本《湘西嬰靈志》隻字未提,臨行前還特意藏起此信,其用意不言自明。
若父親在天之靈見她步上自己的後塵,定會痛心疾首,責罵她不孝吧?
因緣際會,這封信如今還是傳到了她的手裡。
揭露軒轅之罪的重擔,也終是落到了她肩上。
這封信仿佛給了她一個答案,答案背後又是一個嶄新的謎,謎底是成是敗,是生是死,都將由她決定。
但她既沒有陳望安的通透,也沒有父親的人脈,更沒有陳祈明那一身蓋世的武藝。
德才兼備如此,卻仍在一朝一夕內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如馬蹄疾奔時的一粒揚塵,死後也根本無人在意。
若父親與陳望安還活著,定會像陳祈明那樣苦勸她罷手吧?
他們會說,若繼續走下去,你只會同我們一樣白白喪命,那些人會給你安上樁樁莫須有的罪名,風流、強搶、私售禁書,死後將你釘於樁柱,世人永遠無法知曉你為何而死,他們只會笑你讀萬卷書卻仍戒不斷風流,神機天授,卻唯獨算不到自己的生死。
真相?在此等濁世,又有幾人在意那所謂的真相呢?
但墨寫的謊言縱使糊得住軒窗,也遮不住青史如炬。
真相是古井寒泉,縱使投石掩波,也終有澄澈見底之日。
否則,她也不會一路行至今日。
那一刻,曲臻忽而明白過來,陳望安與父親並沒有白白犧牲。
她便是證據,是他們枉死的意義。
若她死了,而罪惡未止,也總會有人接著她將未完的路走下去。
他們前赴後繼,無意間踏出的血路卻教她學會了謹慎與偽裝、隱忍與決斷,他們幫她認清了對手的殘酷與強大,幫她做出斷指更名的決定,聚集起身邊一切可用的力量,而後,才得以一步步走到今天。
捏著那封掛有父親淚痕的信,蠟炬不覺燒盡。
薄暮昏黃的霧紗將曲臻輕籠,透過燭芯間升起的余煙,她仿佛看到父親與陳望安在命館內促膝長談,看到他背對著自己,坐在茅屋那張狹窄的桌案前徹夜抄書,從天明,再到日落。
她看到陳望安風塵僕僕趕回舊宅,將書稿與信件一併丟盡火堆,而後收集起家中值錢的物件,想著天一亮便給陳星送去,也看到陳祈明捧著酒壺,一筆一划、一針一線地繡著那扇破舊的屏風,在寒食之日為死去的同僚燒去紙錢。
天光逐漸暗下,她獨自坐了許久,也看了許久,猶豫著要不要將自己看到的、聽到的那些故事寫進書里。
這一次,她不知該如何起筆。
曲臻向來不善慷慨陳詞,書寫不了苦情傳奇,陳祈明書里的故事又太長,稍加縮減,就變了味道。
曲臻長嘆一聲,氣息攪散了燭芯最後一縷余煙。
濃重的檀香氣息叫她有些頭痛,曲臻支起身子,推開門,恰與坐在梧桐樹下餵貓的梁有依對上了視線。
殘陽最後一縷熹光灑在他臉上,一綹墨發以金絲髮帶高高綰在頭頂,望見曲臻,他唇角下意識揚起,縱然身著金絲玄袍,也掩蓋不住那撲面而來的少年氣韻。
「曲小姐,該用晚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