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那名女錦衣衛來過,林靜照便順理成章地以為帳冊是女錦衣衛所送,實則並非如此。
既不是為偵緝為職的錦衣衛,是誰與爹爹不共戴天之仇,不惜精心收集證據檢舉到君王面前,以圖江家抄家滅門之禍?
她霍然猜到了,不情願接受這事實——
陸雲錚。
陸雲錚和江家有最直接的利益衝突,陸雲錚此次的貶謫是江潯父子暗中搗鬼之故,前者為報復江家,交出這本帳冊絕命一擊。
林靜照抬眸對視朱縉。
朱縉歪歪頭,以冰冷的感情默認了她的猜測。
林靜照感到徹骨的悲涼,失魂落魄,親人之間竟以這種方式自相殘殺。
朱縉以一個遠比江陸二人更胸有城府的政客,似真似假地說:
「朕自登基以來,內閣傾軋就沒有停止過。朕希望他們履行官場規則和衷共濟,共圖社稷,最後他們卻為了權力六親不認,親岳父構陷親女婿,親女婿檢舉親岳父,貴妃,你若真是江杳夾在其中究竟幸還是不幸呢?」
林靜照早戳破了君王的虛偽面目,爹爹和陸雲錚的自相殘殺看似突然,其實早有徵兆,步步被帝王誘導。
是帝王當初有意擢升陸雲錚的賞格,使爹爹眼紅,朝野興起奔競之風;又蓄意將二人共同置於內閣之中,日日摩擦;帝王無情打壓陸雲錚,使爹爹上位,滋生陸雲錚的滿腔怨恨。
最終二人走向分裂,相糾相鬥,相恨相害,龍椅上的帝王隔岸觀火,坐收漁翁之利,不費吹灰之力剪除了權臣之害。
一切罪魁禍首是帝王。
群臣傾軋,正是帝王所希望看到的,其中定然也少不了那位女錦衣衛的推波助瀾。
「陛下天縱英才,算無遺策,將臣妾拘束在宮又以妙計分裂了權臣,乾綱由您一人獨攬。如今這種局面您高興還來不及,何勞憂之深也?」
她絲絲泛冷地吐出一串話,既持重禮節,又夾雜著不易察覺的諷刺。
「憑貴妃這番大逆不道的話,拉出去杖斃十回也綽綽有餘。」
朱縉責備了句,但並未否認,依舊和光同塵的樣子,「他們二人都是你的親人,鬥來鬥去,朕心亦不安。如今帳冊之事既出,殺一留一是不可避免的了。」
江潯和陸雲錚一個父親一個舊日情郎,手心手背都是肉,萬難抉擇。
這根本就是個陷阱。
她現在是君王的掌中物,籠子裡的禁--臠,諸事需得站在他的立場,為他出謀劃策。君王與她談論政事,並不是真讓她凌駕於皇權之上。她得揣摩他的心思,說些他愛聽的話。
皇帝掌管內閣,要的是群臣相互制衡,絕不希望哪一方獨大。
陸雲錚此番僅僅被削職為民,未殺頭或抄沒家產,算是網開一面了。他與江潯是互為反面的牽制關係,陸雲錚既謫,天平已然不平衡了。
「陸雲錚遭陛下厭棄被褫奪官位,痛定思痛,萬壽節給陛下上多封賀表,又戴罪立功將江潯犯國法的帳本呈給陛下,想來早已悔過。」
「至於江潯,俗話說『水至清則無魚』,官場上誰沒沾過骯髒,誰又能保證絕對乾淨呢?江尚書想來一時糊塗,窮苦日子過久了才釀成大錯。陛下訓誡即可莫要趕盡殺絕,畢竟他是一條用慣了的走狗,離了諸事不方便。」
林靜照存著心,分別替陸雲錚和江潯二人說些打圓場的話,看似保持大公無私的立場,哪邊也不偏袒。
「貴妃真會當和事佬了,兩邊犯的重罪都被你三言兩語揭過了。」
朱縉不陷這邏輯圈套,血淋淋地道:「貪污之罪豈能輕縱,朕該立即依檢舉之人所言,將江潯革職查辦。」
林靜照微微心悸,身為女兒她當然站在父親的立場上,在君王面前卻要被剝奪人格,裝得滿不在乎。
可是,又怎能真不在乎?
他要抄的是她自己的家。
「陛下這樣做也無可厚非……但陸雲錚多次誹謗修玄和臣妾,本身有罪。若陛下依言革職了江尚書,恐陸雲錚得意,一開此頭以後朋黨捏誣之風更甚。」
她站在懸崖邊絲絲揪心,嘗試力挽狂瀾,生怕爹爹直接被判了死罪。又不能說太多陸雲錚的壞話,害死了陸雲錚。
說罷,她等君王答案。
這一瞬間簡直比一百年還難熬。
朱縉伸手撥弄著她圓潤的耳垂,感受到她骨骼深處的戰慄,目睹她螻蟻般懇求的卑微樣子。
每次他這樣撫她都有一層意味,今日生辰的最後一項禮還沒送,該到侍寢的時辰了。
「貴妃,你抖什麼?」
第54章
帝王的指節裹挾絲絲電流擦過耳垂,林靜照驟然有種失衡感,腰身因長久跪著而凹出一條深深的弧度,冷靜在一絲絲地流失。
她當然明白他的暗示。
林靜照捧住他的手往自己溫熱的臉頰上貼,柔弱無骨地挽留著,「陛下不疼臣妾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