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這不是尉鳴鶴毫無歉疚、認為臣子萬民如豬狗、只管聽話忠誠的原因。
他甚至抱著這樣的認知,幾乎毫無歉疚地、睚眥必報地藉口鞏固皇權、實則有一己私心地允許慕容丞相、韋將軍等結黨營私、誣陷無辜。
沈知姁是陪華信公主在上書房讀過書的。
她清楚記得,授書夫子教過,做人便是做仁,即便不能如賢者一般有豁達大愛,也要行事有底線。
不放縱自身,便是做人之仁。
沈知姁以為,天子擁有天下,就更該以身作則、心胸寬廣、維持底線。
尉鳴鶴可以用手段彈壓朝中官員,可以用小人罷釋重臣權力,卻不該冷漠無情、寡恩寡德,為皇權葬送無數本不該逝去的生命。
定國公一案,慕容氏與韋氏能順利算計,實質是軍權政權的爭奪,然而歸咎直接緣故,則是尉鳴鶴的放縱怨恨。
他怨恨沈厲和沈知全,即便沈知姁選擇了他、定國公府也不願在先帝面前明晃晃地支持他。
尉鳴鶴怨尤沈厲的忠君中立,更暗恨沈知全為了保全家人、撇清關係。
所以他甫一登基,便開始策劃定國公案,以作報復。
至於沈知姁的感受,並不在尉鳴鶴的考慮範圍內。
因為在他看來,沈知姁已經入宮,生死都屬於天子,且兩人早就相許定情,於情於理都不該接觸沈家之事。
沈知姁求情以至於病重,已在尉鳴鶴的意料之外。
後頭沈知姁「清醒」過來請罪,這才合了天子心意。
從某種角度來說,沈知姁頗為感謝尉鳴鶴的自負與缺愛,給了她補救與翻盤的機會,卻對這個問題疑惑不已。
即便沈知姁已經大權在握,也體會了行使權力時的暢快,可始終無法做到如尉鳴鶴一般,摒棄底線與良心,將無辜之人的性命棄如雜草。
比如秋狩之事,除了本就在報復範圍內的藍家,其餘牽涉人等,沈知姁的處罰權從律法。
*
尉鳴鶴有些失神地盯著沈知姁一張一合的唇。
他尚未接受沈知姁的前後轉變,反應了女郎親昵字句後的意思,他此刻只覺腦海中混沌一片,像燃了一把火,又似暴雨降臨。
頭疼極了。
尉鳴鶴痛哼一聲,薄唇翕張,無聲地吐出幾個模糊的字眼。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這是他自小被生母李氏灌輸的思想,時至今日,已經深深刻入尉鳴鶴的骨髓,無法消除。
這是尉鳴鶴從幼時所求,亦是尉鳴鶴的為君之道。
沈知姁注視著尉鳴鶴毫無反思之意的面龐,唇齒間難以抑制地溢出嗤嘲和冷笑,端起小几上的茶盞。
她一手捏住尉鳴鶴的下頜,一手將剩下半盞雪松琥珀茶灌入尉鳴鶴口中。
在尉鳴鶴的咳嗆聲中,茶水順流而下,濕了天子衣襟和床榻。
一片狼藉。
「阿鶴最好早點熟悉這貢茶的滋味。」沈知姁站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尉鳴鶴這條病龍:「畢竟你愛喝的那一種『北疆貢茶』,需要諸葛院使親自配料研究——院使身為太醫院之首,實在是脫不開身。」
「況且,現在你雙腿已廢,無需再用茶了。」沈知姁尾音上揚,愉悅帶笑的杏眸微微一轉,落在尉鳴鶴的雙腿上。
像是在打量一件令人滿意的死物。
沈知姁的姿態和言語已經如此明示,即便尉鳴鶴再不願深思、再神思混沌,也不得不接受一個讓他驚駭震怒的事情——他雙腿無知無覺,極有可能是阿姁與諸葛院使合謀而為!
尉鳴鶴目眥欲裂,頭痛與喉疼還未曾消退,便添上了滔天怒火與錐心之痛。
他捂住胸口的左手驟然攥緊,右手下意識地向床邊小几上的茶盞揮去——經過三個月的臥床養病,尉鳴鶴可是養成了有火就發、隨手摔砸的「好習慣」。
此時心痛難解,頭疼欲死,尉鳴鶴便急需外力來排解難以忍耐的苦悶與痛意。
然而沈知姁怎麼會給尉鳴鶴傷到自己的機會?
蕪荑早就在茶盞中放了改良版沸麻散——是諸葛院使特意研究的,針對的便是常用沸麻散結果產生耐藥性、最後受不住疼痛的病人,意在給病重之人最後一點兒免受疼痛的慰藉。
正好尉鳴鶴用過不少沸麻散,便在他身上看看效果。
尉鳴鶴只能眼睜睜瞧著自己的手擦過沈知姁的衣裙、
指尖惟有金線冰涼的觸感。
沈知姁譏嘲的目光如針一樣落下。
將尉鳴鶴幾乎刺到體無完膚。
他仰起臉,如抓住救命稻草般去探尋沈知姁的眼底,妄圖從裡面找尋到幾分玩笑的證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