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意艱難地開腔,「楠楠,我能去你家,住兩天嗎?」
……
兩天裡爸爸來了許多通電話,何意只接了一通,也同樣不知道要跟他說些什麼,他是媽媽的忠實附庸,也是她的傳聲筒,從不違背她的任何決定,和從前的自己一樣。
「意意,對不起,你媽媽不該看你的日記,但是她不是有意要看,是恰好那天進你房間時日記攤開在桌子上,她一眼掃到的,後來就絕對沒有再看過——」
何意打斷了他,「爸爸,她為什麼不自己跟我說?」
「還有你剛剛說的這些,你們明明知道這都是自由心證的東西……但我現在沒法說服我去相信了……」
電話那頭的爸爸再度陷入了沉默。
最後她開口,同樣不是商議,而是她的決定,「我第一志願會填清大新雅。」
一個剛開設一年,大一時可自由選擇除特殊專業外所有課程,大二可以正式選擇專業方向的跨學科文理學院。
按照前一年該專業在A省的招生人數和分數線,以何意的分數排名,報考這個專業,被錄取的概率很高。
更何況,這個專業對目前的她而言,像是一個緩衝帶,也是一個避難所。
在還對自己的未來一無所知的最年輕的年紀里,也許做什麼決定都有可能是錯的,但正因如此,她要自己選擇。
她不想在今後每一個或許猶豫或許後悔的時刻都要怨恨今天強行為她決定的媽媽,既然如此,她必須自己選擇。
何意的聲音很輕,像不願這句勸告真的變成警告,「你告訴媽媽,不要去修改我的志願……」
「我會堅守我的決定到最後一刻的。」
無論以什麼方式。
*
「你媽媽,我姐,這一生就是太要強了……」
舅舅拉著何意在書房一角的小沙發上坐下,從旁邊抽出了本剝落掉色的老相冊,攤開來某一頁,上面是一張顯然是後塑封已經斑駁暈色的老照片。
上面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和一個只到她胸口的扭捏小男孩。
何意的指尖從照片上划過,停在那張無比熟悉的正揚眉在笑的少女臉頰上,「這是我媽媽吧?」
「看出來了嗎?你跟她年輕的時候,長得幾乎一樣,只是眉毛這塊不太一樣,你更像你爸爸的平眉,你媽媽是上挑的彎眉……」
何意沒有再否認,「嗯……」
「其實我們小時候,準確來說,她上大學之前,就拍了這樣一張照片,還是一個在南方賺了大錢全家回鄉探親的遠房叔叔給我們拍的,那會我們家哪兒有相機這種金貴東西。」
「也很正常,那時候富人的日子快和老美接軌,窮人的日子還是窮到現在的小孩都想像不到的程度……」
「你外婆有風濕性心臟病,做了手術後也沒好全,只能辭工在家休養,你外公是礦砂船上的船工,常年不在家,家裡窮,我也膽小,出門就經常被一幫小孩圍著戲弄嘲笑……」
「你媽媽只比我大四歲,卻像比我多長了四十個膽子,有四十倍勇氣,每當這種時候她就會衝出來將那幫小孩臭罵一頓,還抓著領頭的小孩去他家裡找大人對峙,說他是不是有人生沒人管,她說話聲音高中氣足又伶牙俐齒,連大人們也被她罵得灰頭土臉,沒人奈何得了她……」
舅舅垂目盯著那小小一張相紙輕輕笑了,像透過它看到了遙遠的從前。
「她成績也好,從小到大門門都是第一,長得也漂亮,總有男孩子追在她後頭跑,還有的跑過來找我套近乎,有什麼用,他們沒一個配得上她的……」
「高三的時候,她也是她們學校最有希望上清北的學生,所有老師都對她抱有厚望,我也是,每次只要跟別人提起來我姐是魏蓉,沒有人不知道她的——」
何意的心底忽地一沉,她知道媽媽後來沒有去成清北,那究竟……
舅舅臉上的笑意倏忽隱去,重重嘆息。
「那年高考前幾天,我爸出去近海捕魚,一去就再沒回來,救生船在海邊搜了幾天,連屍身遺物都沒有撈到……」
「媽不肯相信,瘋了一樣要去海邊,姐咬著牙將她往家裡拖,向她保證,她一定會把爸帶回家……」
「我記得清清楚楚,那幾天都還在下著大雨,姐把門鎖上,不讓身子虛的媽跟我們一起出門,她帶著我偷著在海邊劃著名小船從早到晚沒日沒夜地找,我在那兒邊哭邊喊,她卻格外頑強,說活要見人死要見屍,沒找到他之前,她不會流一滴淚,也決不會離開海的……」
何意的眼前漸漸模糊,她一抹臉,那兒儘是潮濕。
「後來呢……」
舅舅摘下眼鏡,也抹了抹眼睛,他刻意地將頭扭到了另一邊。
「這也是我最後悔的事情,直到現在,我還會夢到我爸在夢裡罵我為什麼不攔著她……」
「是啊……我一開始就該攔著她別去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