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內的光線有些昏暗,謝明夷正臥在榻上, 腰腹上蓋了一條薄薄的毯子, 整個人向里蜷縮著, 身形越發單薄,不仔細看, 竟看不出那裡有個人。
謝熾眼眶一紅,他走到兒子身前, 本不願驚醒他, 但謝明夷睡得很淺,僅僅是聽到微不可聞的腳步聲,便睜開了眼睛。
謝明夷看見來人的面容,便坐起來, 揉了揉眼睛,袖管顯得空蕩蕩的,卻努力表現得跟個沒事人似的,只朝父親笑道:「這麼早,爹爹就來了?」
他坐起身,拍了拍榻上空餘的位置,道:「爹爹,坐。」
謝明夷眼下的烏青很重,眼球盤踞著淡淡的血絲,嘴唇只勉強看出點血色,乍一看,真要以為他是個久病纏身的可憐人。
謝熾坐下,充滿心疼地看著他。
「爹爹,怎的這樣看著我?」
謝熾鼻頭一酸,他眼含悲愴,道:「我去過宣平侯府了,孟懷澄的後事一切從簡,曹老夫人已經準備賣掉宅子,來日便要出家……這事終究是有了著落,夷兒,你可以放心了。」
謝明夷垂著眼眸,看不出有什麼情緒。
良久,他扯了扯嘴角,道:「我是不是太多管閒事了。」
謝熾勸慰:「夷兒,別人不知道你,但爹知道,你看起來盛氣凌人,其實比誰都心軟,孟懷澄畢竟和你相交數年,他就這樣死了,你怎麼可能無動於衷?」
謝明夷的心口先是隱隱作痛,接著便痛如錐扎,他痛苦地皺起眉頭,緊閉雙眼。
「我不想為他難過,為他哭,可我還是——」
話說到最後,便轉了音,突然中止,是怕泄露出哭腔。
謝熾將他擁入懷裡,仿佛又回到了很小的時候,他抱起摔倒的謝明夷時那樣。
他一下一下地拍著謝明夷的背,道:「哭吧,夷兒,痛痛快快地哭一場,把這些都忘了,別再折磨自己了。」
過了許久,謝明夷逐漸平靜下來。
「穆釺珩拒絕了封侯,也不願進京了,他說,他要帶領穆家軍永遠鎮守在北境,保四方安寧。」
他的嗓音有些啞,緩緩對父親說道:「北狄戰事已平,北狄殘留的老弱婦孺自行散去,開放互市的事,又提上了議程。」
謝熾道:「夷兒,那你呢?」
謝明夷的喉嚨仿佛被什麼堵住了,脹痛得厲害,他的眼中一片灰敗。
「人人都有了自己的歸宿,我……我沒有。」
謝熾照顧了他一會,離開之前,似乎下定了決心一般,終於將話說出口:「陛下他,一直在等你,等你去見他一面。」
謝明夷沒有回應,經過這場戰爭,那麼多生死之事都在他眼前發生,他竟不知該如何面對陸微雪。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拒見陸微雪。
心事總是複雜的,剪不斷,理還亂。
屋內重新恢復了寂靜。
謝明夷突然想起臨去戰場前,穆釺珩交給他的東西。
他找出來,慢慢打開,裡面赫然躺著一顆水滴狀的珍珠墜子。
謝明夷將它拿在手裡,很快認出,這是他小時候在上元節的集市上,拿去跟攤主換取披肩的那顆。
他以為這顆珍珠不會再回來了。
可是珍珠回來了,真正不會再回來的,是穆釺珩。
謝明夷緊握著珍珠,坐在地上,倚靠著牆角,獨自坐了很久很久。
久到太陽何時下的山,他都未曾察覺。
直到月光照在他身上,他才撐起酸痛的身子,將珍珠放回去,鎖了起來。
耳邊又響起謝熾最後說的話。
故人,舊事,是該一併放下了。
—
幾日過去。
謝明夷的胃口好了許多,每每用膳多吃幾口,六水都要激動地抹淚,仿佛看到什麼不得了的場面。
他被六水逗得有些哭笑不得。
謝明夷即使不見陸微雪,也知道陸微雪每日忙碌不休,不說別的,只一件重新開放互市的事,就不知要部署多久。
此次戰事因互市而起,但邊境貿易、人員交往仍是大勢所趨,和平共處也是各國人民千百年來的願望。
陸微雪是不會放棄的。
夜幕降臨之時,古蘭朵來了。
謝明夷有些驚詫,再見古蘭朵,他竟消瘦了一大圈,像是被折磨得丟了半條命。
古蘭朵當著他的面,摘下了面具。
一張少年的臉露了出來,還帶著孩子氣,上面卻是光潔平整,傳言中可怖的疤痕全沒了。
「我治好了。」古蘭朵看起來有些不自然,又或許是莫名的靦腆。
他之前渾身是刺,現在居然乖順得像個達官貴人家的富貴少爺。
謝明夷由衷地說:「恭喜啊。」
古蘭朵笑了笑,而後眼神飄忽。
「……是里耶幫我治好的。」
謝明夷頓了一下,而後「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