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音越發微弱,越發叫人心疼,可是陳安道的心就像是已經被那千膽參給浸成了黑的,直到最後也不曾抬起頭,只是那樣跪在床前,聽著他父親最後的吟語落地。
池塘上枯敗夏荷在水中糜爛,高樹上輕落一滴朝露,打在了荷上,驚動了葉下的魚苗,倏忽地遊走。
水靜了。
許久,久得他像是已經感覺不到自己的膝蓋,陳安道直起了身,卻是扭頭看向了窗外。
那久遠的濃霧是終日不散的陰翳,那綿延的青山是壓在這大地上的一條巨蟲,破曉的日光照不進來,日中的太陽也不過叫給這天地里落了些白灰,積重的泥垢早已在那裡盤踞,在這世間無處不在,可他陳安道高居仙門之中,坐在屍山血海之上纖塵不染,目下無塵。
他那日對楊心問說了什麼?
克己慎獨,守心明性,修仙不當為己,乃是為天下蒼生。
當真是大言不慚。
陳安道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
白老先生不忍道:「少主,由我去發喪吧……」
「不必。」陳安道斂下眼睫,「方才我接到白先生的傳信,師父身上的惡咒古怪,平罡城也被封了。」
白老先生一愣:「這是怎麼了?」
「仙門之中已有人生了異心,不願看深淵穩穩噹噹地被封在三相之中,近來起陣,必有異動。」陳安道說,「我本想叫那些人在繼位的混亂里浮出水面,逐一清除,可事急從權,我現在就要立刻接過陳家上下所有人手,此時發喪只會成我掣肘。」
「那,那家主的屍體……」
「封禁長瀾居,用寒窗陣保住屍身不腐。」
陳安道一邊說著一邊跨出了門檻,那一瞬似是踉蹌了半步,白老先生幾乎以為他就要這樣倒下去,連忙要上前攙扶。
可他的腰只略略一彎,半晌直起來,到底立住了。
「封禁長瀾居,用寒窗陣保住屍身不腐——你們過來。」他看向蹲在院子裡落淚的兄弟,身形飄渺如世外仙,冷然不識何為人情。
又似是世間流離徘徊,不得墳塚的一副枯骨。
第75章 夏蓮敗
「少主, 您……您節哀——」
「陳勤。」陳安道打斷道,「我要你立刻啟程去平罡城,潛進城內, 在富寧鎮上尋一口古井,對那井說我的名字,之後你會見到兩人, 告訴聰明點的那個, 無論如何不可再起陣, 否則為生劍必折。」
陳勤一個字都沒明白, 但是全部都記住了,他看得出陳安道眼裡的肅然,一句也不多問:「是。」
「城內封禁, 對修士尤為嚴苛, 若是不成,保命要緊。」陳安道深深看了他一眼,復又看向陳勉,「你去傳聽記寮, 以我父親的名義直接給幾家送口信,就說陳安道得了傳承, 驚懼之下逃跑了, 對姚、岳、關家說我往長明宗方向跑了, 對季、聞、上官家說我逃回了臨淵宗, 尋求師父李正德的庇護。」
「啊?」陳勉茫然道, 「為——」
「他記住了。」陳勤猛地一踹他弟弟的屁股, 衝著陳安道拱手道, 「少主放心。」
說著便抓著還想再問的陳勉匆匆離開。
陳安道回了房間, 割破了手, 在陳柏的屍身上畫陣。他向來覺得用自己的血畫出來的符陣,比尋常硃砂的威力強上不少,現在看來並非錯覺。
陳柏的屍身周遭一片冰冷,發上掛霜,面上結冰,這張清癯的臉自陳安道記事以來便是一副淡漠的神情,似是早就斬了七情六慾,不過是逗留人間的神仙。
他不讓陳柏臨死前看到自己,卻在此時久久地望著這張冰封的臉,他們親緣淺,父慈子孝得近乎君臣有別。
可他喚了他父親十餘載。
所以他到最後也說不出哪怕一句埋怨的話。
他就這樣看了半晌,忽而覺得胸中有些淤塞,半晌偏頭咳了起來,胸腔震鳴,喉頭甜腥,咳得他自己喘不過氣來,扒著小几深喘了許久,才慢慢拿開捂嘴的帕子。
帕子上見了紅,他折進袖中,心道浪費了,方才不如拿這血畫陣。
小几上的殘局還放在那裡。陳安道垂眼看了一會兒,伸手拿了棋子,
對面無人,可他還是能想像出這樣的一個人影。
世家要封禁深淵,成一個李正德。
他落下一黑子。
陽關教打散了一次三元醮,成了歲虛陣,又以歲虛陣戕害李正德。
白子跟了下去,在右上角做劫。
為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