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翳生如烏紗,灰的部分襯著那白愈發刺眼,楊心問抬眼看去,高挑的眼尾劃出了煞氣。
他知道千面人是有意激他。
「你五十年前被人當牲畜祭祀,如今還要當你屠戶主子的走狗?」楊心問笑得邪性,「你們當年甘願束手就擒,我可不。」
千面人也笑:「以你如今的修為,世家拿你比拿耗子還簡單,由得你說不?」
「我打不過他們,難道還逃不了?」楊心問說,「便是當真逃不過,我先殺了師兄再自殺,誰也別想打我們的主意。」
千面人撫掌,呸出了齒間的草,大笑道:「好好好,這般邪性,這般狠毒,果真是萬里挑一的心魄!只是可惜,空有屠龍刀,世上卻已無真龍。」
楊心問拍落了頭上的落葉:「何意?」
「三相如今只有骨血已見疲態,其他二相具是穩如泰山。」千面人撿了楊心問掃下的葉,拿著葉柄在手上細細端詳,「來日只需你師兄一人補上,這人形桎梏便要落封,深淵永不見天日,三相永世不得超生。」
「此間再無邪祟,世上再無魔物。」他吹動那葉,緊接著整個林景都搖晃了起來。
只見那三丈水帶忽而成了百丈寬流,如大壩泄洪,咆哮著朝著低地洶湧而來。
楊心問不及細思他說的話,便被那席捲而來的洪流吞沒,頃刻間推出數丈之遠!
事情發生得太過突然,楊心問甚至來不及催動靈力御劍,就猛嗆了一口水,隨即又險些被一根巨木掃到腦門,堪堪躲過,正要掐訣起身,腳踝卻又叫人猛地一扯。
什麼玩意兒!
他低頭,竟是一窩水鬼拽著他,個個青面獠牙,目中無瞳仁,水蛇一般纏了上來。楊心問抬劍要斬,那水鬼卻頃刻間成了一個個小鬼,圓嘟嘟的臉盤似滿月,委屈地抱著他,不管不顧地喊「娘」。
誰是你娘?楊心問心裡暗罵,劍卻忽而砍不下去了。
「水鬼最愛吃小孩子,每年被水鬼吃下去的孩子少來也有近千個。有時孩子吃沒了,孩子的父母又會到水邊去尋,水鬼便仿著這些孩子的聲音,再誆他們父母下水,一併吞入腹中,你仔細些,別著了道。」
千面人懸在了他頭頂,嬉笑著看他在水裡堪堪淹死。
「老鬼!」楊心問怒道,「你又做的哪門子妖!」
「冤枉,我可是在幫你。」千面人慢慢落了下來,竟是如履平地站在了洪水之上,「思來想去,要助你從石饕餮之中出去,也就只有這一個辦法了。」
楊心問被扯進了水裡,上空傳來的聲音模糊不清,他咬牙砍了那拽著自己的手,小鬼「哇啊」的一聲哭了出來,那嚎啕大哭卻像是能震碎楊心問的耳膜。
「那饕餮乃是葉沅飛升之際留下的元神,匯入六指大師的遺作所成的石傀儡,一縷神魂藏書百卷,一目觀之可看人心,四目對視便入幻境,若非元神化形者,尋常人可輕易走不出去。」
楊心問距離元神化形差了能有兩百個葉承楣,這句話跟「你還是洗洗睡吧」沒什麼區別。
孩童的啼哭充斥著他的腦子,隱約還有婦人的呼喚在他耳邊盤旋,這世間最殘忍的愛別離莫過於此,尤其是對楊心問來說,他幾乎要分不清究竟是這些孩子在哭,還是自己拽著阿娘的衣袖撒潑耍賴。
「……這究竟是什麼!」
楊心問紅了眼眶,終於全力相抗,將渾身靈力注入劍中,回身一貫,洪流分浪,鬼屍碎裂,所有的娃娃都發出了慘叫,可那不知從何而來的婦人呼喚卻越來越大。
「這是魘夢蛛網。」千面人老神在在道,「萬般仙眾的所有教眾都在這張蛛網上,只要做噩夢,我便能共夢,吞而化之,現下我便將它分你一半。」
「你少他媽強買強賣!」
婦人的呼喚聲開始異化,漸漸變沉,變重,不再像人聲,而越發像是某種樂聲,他恍惚間朝著周圍看去,卻是一群敲鑼打鼓的禮隊,自己則騎著高頭大馬,胸帶大紅繡花,兩側禮隊開路,萬人空巷,喜氣洋洋。
他好開心,開心的心都要跳出來了。
誰知那馬卻忽然驚厥,撂了蹄子,楊心問猛地一驚摔下馬背,隨即便見眼前一片陰影,那畜生高高地抬起了前蹄,還在楊心問的腿骨上重重踩了一腳,而後揚長而去。
血霧瀰漫,楊心問的腿骨已碎,哪怕高中狀元,此生也再無可能入仕為官。
他慘叫出聲,他在最志得意滿的一天卻逢此劫難,他疼得想死,他不要活了。
噩夢還在繼續。
十個?百個?千個?
過了多久?現在是什麼時候?
楊心問數不清了,他恍惚間覺得自己從出生起便一直在這裡。
「石饕餮若想困你在幻境之中,必須與你對視,可它只要看著誰,便會知此人所知,想此人所想。」千面人柔聲道,「魘夢蛛網裡,皆是些尋常人受不住的噩夢,千百噩夢糾纏在一起,悉數在你心中,你在夢中煎熬,石饕餮也得同你一併受著,待它遭不住這夢魘的折磨,便會放你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