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安道在木桶蓋子被打開的那一瞬間,便伸手往阿銘的腦袋上貼了一張符。
阿銘還未反應過來,便人往後仰,磕著了客棧後院的牆,癱軟在畜生棚里。
他兩指夾著不同的符,一符安神,一符奪魂。他勸解自己無數次,此間虛妄,不可當真,逆轉古今,乃如逆水行舟。
饒是如此,他在最後一刻還是差點送出了奪魂符。
人心非草木,誰能道無情。他看過許多本聖人書,又曾偷看過不少俠客話本,每一本都寫著「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可當他當真立身天地之間,卻覺得萬事不由人,俠不公,法不義。
他看著癱倒在地的阿銘,垂了垂眼,收好那外露的殺意,自後門走進了客棧。
甫一進去,他便聞到了一股陳年的霉味。地上落了一層厚灰,蛛網層層疊疊,隱約能聽見耗子在閣樓里亂竄的聲響。
他並不驚訝,抬腳繼續往裡走。
走過了堂前的佛像,接著向前,走到樓梯口,他繞過了右側的一灘穢物,拾階而上。
樓梯上有人在等他。
顏為生提著油燈,沖他笑了笑,半晌側身抬手道:「請。」
陳安道亦抬手:「請。」
二人相綴走進了最靠近樓梯的那房間。
屋內與他離開時一致,寬桌長椅,屏風氍毹,薰香床榻一應俱全,皆乾淨整潔,煥然如新,與外面不似在一家客棧中。
陳安道四下掃了一圈,半晌道:「怎得不見葉兄?」
顏為生說:「道友不知?」
「不知。」
「那怎得不見另外一位小道友?」
「他另有要事。」
顏為生聞言一哂:「承楣在隔壁,讓我放倒了。」
「倒是下得去手。」
「自然下得去手。」顏為生沏好了一壺茶,「新鮮的雨前龍井,道友可要來一杯?」
陳安道點頭:「能在盛夏時節喝上新鮮的雨前龍井,恐怕也就只有此方天地了。」
「歲虛之中逍遙自在,不知春秋。」顏為生將倒好的茶推過去,「我二人在此地活得這般自在,卻不知道友為何非要打攪。」
「除魔衛道,我輩之責。」陳安道輕輕嗅了嗅茶香,「好茶。」
「若不是好茶,我豈敢拿來招待陳家的公子?」
「你認得我?」
「山人自有妙計。」顏為生笑了笑,不再作答。
陳安道知曉追問也無果,轉而道:「此方天地,你為主,我為客,不請自來已是無禮,何況我一介廢人,如何擔得起這般款待。」
顏為生抬眼,似笑非笑地看著陳安道:「既知無禮,你便不該來。」
「我若不來,你們下次又要往我師父身上使什麼招,可就不好說了。」
屋外風雨交接,窗戶又敞著,燭光搖曳,捲簾紛飛亂舞,帶著陣陣的雨絲,潤濕了地面。
「你師父?」顏為生一怔,「現世用這歲虛陣應對的,竟是區區一人?」
「算是吧,效果拔群,傷了他一點皮肉。」
「從未聽過有這等大能。」
「現世已與二十幾年前大不同了。」陳安道抿了口茶,起身去關窗,「你們在此地逗留太久,這鎮子外頭的風光未曾領略半分,心中可有遺憾?」
顏為生沒有回答,只是轉頭看向合上的窗戶,半晌合了合眼,輕嘆一口氣。
室內一時靜默,只有那雨聲聒噪,屋檐垂水簾,塘里的青蛙此起彼伏地鳴叫,潮濕的腥味和龍井的清香混在一起,叫人分不清究竟身在何處。
「你是如何發現的?」顏為生驟然睜眼,只見他兩眼生重瞳,且那瞳子在火光下仍舊漆黑一片,如死人的珠子那般暗淡無光,「二十多年,數百修士入我腹中,其中不乏道行高深之輩,從未有人逼我至此!」
關窗時,陳安道的袖子讓雨水打濕了。
他低頭瞧了瞧,有些後悔方才忘了挽袖。
「歲虛本就少見,若是無意闖入此地,毫無防備,那連自己身在何處都未弄清便死於非命,也實屬正常。」
「你有備而來?」
「能傷得了我師父的,自然不是小打小鬧的東西。」陳安道說,「何況這世上能吞人於無形,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招數也沒有幾個。」
「你見過歲虛?」
「書中見過。」
「紙上談兵。」顏為生說,「倒是談得極好。」
「不敢班門弄斧。」陳安道坐回了椅子上,換他抬手給顏為生沏茶,「只是道友心軟,賣了我不少破綻罷了。」
顏為生看著從壺嘴中倒出的清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