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一身白袍——雖然已白得不那麼純粹,脊背挺拔,脖頸兒像是畫裡的仙鶴那般漂亮,身形瘦削,只臉上帶著點稚氣未消的嬰兒肥,一雙眼尾圓鈍的大眼撲閃著,像只林間的鹿,很是錯愕地看著他起屍一般的動靜。
彼時的楊二土包子一個,見過最體面的人也不過鎮上富商家裡的小小姐,哪裡見過這種市面,竟一時看呆沒回過神,連身體上的疼痛都遲了一步。
慘叫落在痴態後頭,又生生被那點倔強憋了回去,壓成了個不痛不癢的呻吟。
陳安道的錯愕也很快叫一幅平淡的神情取代。他垂眼看他,輕道:「你身上傷重,不要妄動。」
便連聲音也是好聽的,楊二心道。
可甭管哪路神仙,也不能吞了他的銅板!
「我兜里的錢呢?」他咬著牙,不想讓人聽出自己的疼,「你這樣的體面人,可不能拿我的東西!」
陳安道像是沒想過這小孩兒沒出息成這樣,一醒來就惦記著那幾個銅子了,一時間竟接不上話。
「你、你長得這樣狗樣!怎麼還搶我的東西!」說完一口氣沒上來,當場吐了口血。
陳安道猜他想說的是「人模狗樣」,但文化水平有限,只記得後半罵人的了。
他渾身濕透,哪怕是夏天也覺得冷,可這小孩兒都一腳入鬼門關了還能跟他討債,自己若抱作一團摩挲手掌便未免有些太難看了,於是依舊正襟危坐,不急不慢道:「你的東西?」
楊二隻覺得自己牙被打掉了,口裡含血,一說話便疼得不行,血還嗆著人,只能用眼神示意「當然是我的」。
陳安道看懂他的意思,回道:「不是你偷來的?」
「憑、憑本事……咳、咳咳……到、到手的……怎麼就、咳……不是我的……」
「你這本事怕是不太到家,讓四五個失主找到揍成這樣。」陳安道說著站起了身,走到了楊二面前,伸手點了他幾個穴位,「那幾個銅錢應當是掉在外頭了,雨停了我便幫你拿回來。你若還要命,現在就老實些,不然那幾個銅錢,怕是你沒那個命花。」
第2章 無名冢
六個銅板的能耐不嚳於回魂丹,楊二就念著那幾個銅子,竟真撐到了李正德去而復返。
剛從劍上下來的大夫頭重腳輕,給他療傷的時候也有些不知輕重,犟成楊二這樣的也沒忍住發出了幾聲殺豬般的慘叫。
期間昏了醒,醒了昏,待都包紮好了,那大夫一核算價錢,才發現帶來的麻沸散忘了用。
那庸醫不敢聲張,溜得比兔子還快。
留下個自覺丟了人的楊二,疼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雨還沒有要停的意思。
「這小孩兒也是命硬,讓人打成那樣竟也沒傷到要處。」李正德很是體貼地將自己的外衣脫了下來,輕輕蓋在楊二的身上。而後轉身看到已經冷得嘴唇發紫的小徒弟,趕忙捏了個火訣,讓他趕緊烤烤,以免著來時兩個活人,回程一人兩屍。
陳安道也是冷得傻了,在火邊站了半天,才回過味來,問道:「兩屍?」
破觀里還漏雨,李正德正忙著補屋頂。聽他開口時語氣冷峻,不禁有些發怵,但還是強作鎮定道:「我觀這小子骨骼輕奇,仙緣非凡,也很是合為師的眼緣。」
「您是要收他當入門弟子?」
楊二整個人昏昏沉沉,但這會兒卻忽然清醒了過來,像是突然被從籠子裡拎出來的小土狗。張著迷茫的眼,卻又隱隱地期待著,期待有個人覺得他以後會是個看家護院的好苗子,就這樣把他帶走。
天外一霎亮如白晝,而後滾滾的悶雷在不遠處炸開。風颳得也越發大了,火苗搖曳,白袍被映成橘色,暖得楊二一陣恍惚,幾乎就要伸出手去夠那衣角。
「您是認真的?」
「當然認真。」
陳安道的眼裡盪著火光,瞧著卻還是冷得駭人:「師父去了城南,那藥鋪前是個什麼情景?」
李正德不語。
「我雖沒看見,但城北已是流民成群,那藥鋪前自然是傷患病號數之不盡。而那醫者嫌貧愛富,只擇富者看診,剩下的人便困於雨中,排了不知幾天的隊,一藥難求,一命難保。」陳安道頓了頓,抬頭直盯著他師父的眼,繼續說道,「南昆來的流民和北岱自己的逃兵都堵在這邊陲小鎮,再加上連年洪澇,糧食歉收,這番淒楚並非今日才有,只是今日你我下山,方看到此情此景罷了。」
「我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