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會子沒落雪了,可宮道上已覆了層厚白。
才一落足,雪沫子就淹了鞋履半厘深,再抬腳時沾在鞋面上的雪化成了水,浸得足尖僵寒。
蘇長語道:「何苦陪我淋這場雪呢?」
恍惚間有一粒雪星落在歲歲睫上,她沒眨眼,只叫人覺得眸子清亮,分不清到底是映的雪光,還是眸底長明的燈火。
「是我鋪的路,是我選的道,雪來了,也該由我撐起這把傘。」
來時攜的那把傘被歲歲撐開,她遞至蘇長語手中。
「戶部的事不必一個人扛著,儘管放手去做,自有我來承責。」
蘇長語仍是擔憂,「可你……」
歲歲不聞,轉身上了樓台。
鼓鼓北風狂涌,捲起二人的衣擺,隔著凜冽呼嘯的風雪,歲歲泛起輕鬆的笑意,只道:「去吧,我想在這裡再賞一會兒雪。」
蘇長語拄著傘靜默了良久,直至歲歲登上樓台,他遙遙望去時僅依稀見得一道清絕的身影。
他不再言語,只放下手中傘,朝著樓台上那道身影深深一揖。
這是個見官見貴毋須再行繁禮的朝代,於是繁舊的禮制便顯得愈加彌足可貴,愈值得敬給那些值得受此禮的人。
蘇長語執傘再一次出宮,這次的步調沉穩有力。
歲歲坐於樓台下,凜冽的風颳得耳廓通紅。
她今日未著披氅,還是素淡的襖裙,光潔的脖頸露在外頭,仿佛一截凌霜的傲樹。
有宮人貼心來問要不要拿披氅,歲歲搖了搖頭,卻吩咐拿筆墨紙硯來。
她在紙上寫「道」,寫狷狂如草的「道」,寫圓潤世故的「道」,寫變幻萬千的「道」。
一張張,一頁頁,這薄似蟬翼的宣紙上怎麼也承不住她心中那個道。
直到所有宣紙寫盡,歲歲棄了筆,靠在漆紅雕柱上。
她想起了先帝留下的那封信,她一直揣守於袖中。
此刻大雪壓城,何不似先帝所言,恰如身墮迷霧,迷惘無解。
歲歲拆開封信的火漆,將信箋扯了出來。
上頭只寫了一個字——「緩」。
這個滿是迂折撇捺的字,竟瞬間如一段線頭,輕輕一扯,扯開了所有線結。
人緩則安,事緩則圓。
她太急了,急於衝破封建禮教的枷鎖,急於讓百姓們都接受這場變革。
歷史上所有進步都始於變革。
可這樣的變革在史書上要以一個接一個的年份變遷而成,而非朝夕之間。
她此刻神思愈是清醒分明,身體卻愈似酣醉般醉臥在亭台樓閣間。
北風捲地,吹散了亭几上的宣紙。
紙頁漫天紛飛於紅瓦宮牆下,宮人們抬起頭,驚疑道:「落雪了嗎?」
「不是雪,是……道?」
接著才是零星的雪沫子落下來,隨後變成漫天的鵝毛大雪,下得這樣痛痛快快,酣暢淋漓。
月上樓閣,塵雪如螢。
恍惚有把傘置於歲歲身間,風雪再吹不進樓閣了。
她睜開眼,惺忪間才驚覺不是傘,是來人溫熱的手掌遮在她的頭頂。
細密的白雪落在江休言的肩頭,他垂下身,輕聲道:「我想一直為你擋雪。」
歲歲忽而欺上身,環過江休言的脖。
微涼的唇覆在他的唇上,唇間一粒白雪消融,竟恍惚嘗出了甘甜之味,至兩首皆白。
第41章 (完結章)
正月里雪歇了幾日,只是京都氣候總是較他地格外冷些,是以滿城的積雪還沒來得及消融。
趙無塵從宮裡下了值,便往宮門口行去。
他如今身任錦衣衛僉事,正如父親所期盼的那樣,可護一方安寧。
父親如今年邁,自與歲歲、江休言推行變法以後,便辭官臥於宅中,整日賞花餵魚,安享晚年,當真自在。
出宮的路上碰到了如今在鎮撫使司當值的李欽,趙無塵對他印象很深。
初入錦衣衛當差時,他同李欽打過一架。
那已是變法之初的事了,李欽是守舊派,與自己立場相悖,二人勢不兩立,一日直接在城樓上打了起來,還是在指揮使的勸阻下才握手言和。
如今新制又有了變化,是陛下與舊靖帝江休言傾力再行變革。
此次變革突出一個「緩」字,恢復了舊制官階之分,但給予了百姓督察之權。
凡每個百姓每年都有兩次行督察的權利,若對官員、制度有疑議處,皆可直接面聖與諸朝臣同議。
若建議合理,當即採納,賞銀五十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