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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寒走在現實主義的前沿。

李寒是個極度的浪漫主義者。他浪漫至死。

以上種種我全部認同,我反對的只有一點。

李寒活生生地在這個世界上存在過,但世人要麼把他當神仙,要麼把他當妖孽,就是不把他當人。

李寒為救世而追逐太上忘情,他們卻說,李寒沒有心。

我討厭神化他一如討厭醜化他。說他是登遐得道,似乎兇手反倒行了善,成全了他,叫他功德圓滿重登仙界。可事實是,李寒死了,被宵小用極其殘忍的手段當街殺死。他死的時候,沒人肯為他哭一聲。

說他成了仙,能改變他被害的事實嗎?

這種自欺欺人的安慰有意義嗎?

在看到昭帝之後,我不知道了。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那副模樣。奉皇五年,昭帝西征歸來。我們明明只有數月未見,卻似闊別多年。他身形佝僂,神情痴滯,甚至稱得上老態龍鍾。我後知後覺地發現,李寒不只是他的摯友、知己和股肱,同時也是他們少年時代最張揚的鏨記。連這樣的記號都能被死亡活活刳去,這摧毀了他的一部分信念。但昭帝其人,打碎牙齒和血吞,他的難過不會訴,為此招致了不少不該承受的怨恨。這毛病他至死都沒有改。

我記得李寒給太子做過一隻比目魚風箏,據說壞了許多個才得這一個。太子對此珍愛異常,它卻在宮傾之日零落成泥。我曾想去找尋過,但覺得自己性命尚存便是僥倖,也便丟開不提。直至幾年之後,我與昭帝的關係即將進入破冰時期。那一段我和他無話可說。說什麼呢?我們的故人凋零的凋零、離去的離去,我們在一塊,只有晨定、昏定和檢驗功課後無盡的沉默。我是他肉里的一根刺,也是他覆巢下的一個卵。

李寒在宮中有居所。早年政務繁忙,昭帝專門辟兩儀殿供他暫住,為此沒少傳出金屋藏嬌的風月軼事。在李寒死後,兩儀殿仍有人打掃,昭帝自己也常去坐坐。我從沒去過。那時候,我已經刻意遺忘李寒一段時日了。李寒是個騙子。我恨他恨得咬牙切齒。我問他,會回來嗎?他望著我的眼睛,信誓旦旦道,會回來的。因為李寒良好的信譽,我輕信了他這一次。哪怕他的死訊傳來,我仍抱存期望——那可是李渡白,李渡白算無遺策,怎麼會死。直到一個午後,他的頭顱被帶回來,裹在一隻染血包袱里。

李寒這個大騙子,騙人就騙這一次。

我走進兩儀殿,突然想起許多事。

昭帝和明公總把他當小孩,但他的確一直像父親一樣看顧我。他總跟著昭帝蹭飯,但我若在旁,飲食關照連昭帝都插不上手。記得一次吃魚,明公和昭帝鬧脾氣,用膳也愛答不理。我很會察言觀色,只默默攪粥吃。其實是想吃魚的,但那時候畢竟還小,自己處理不乾淨,也不敢說。李寒坐在我身旁,挾了魚在碗中,將刺剔乾淨,將碗推給我。我小聲道謝,仔細吃著。這一塊尚未吃完,他又剔了一塊給我,自己夾魚尾巴漱起來。也是那時候我突然發現,李寒手指很好看。我便丟開碗,掰著他手指玩。修長,有繭,骨節分明。這和昭帝明公俱不一樣。實話講,我不太喜歡昭帝的手,太糙,傷口又多,摸我臉頰時總磨得發痛。明公則好些,他雖也有繭,但平素好保養,手指都染著蘭麝幽香,我後來愛薰香泰半是受他浸染的緣故。但李寒與他們都不同。

那是一雙文人的手,一看就沒法彎弓搭箭,但他的繭子卻比誰都要厚。後來我多捉筆,在同樣的位置也磨起紅痕,總覺得是李寒又活到我身上,藏在這個小小的薄繭里。這是我和李寒兩個人的秘密。

我從來沒進過兩儀殿,遠遠一看,便瞧見裡頭掛著一幅丹青,畫的正是李寒。朱衣素冠,面目如生。他永遠都是二十五歲的樣子。但我從沒有見過他穿紅衣。

本朝規制,狀元紅衣,三品紅衣,新郎紅衣。而李寒官居二品,科考落第,沒有成親。

他一身紅衣立在畫軸間。我突然窺探到,他還有我們都不知道的秘密。

竹簾微微一動。我在簾後瞧見了昭帝。

在李寒跟前,他顯得異常蒼老。他手裡拿著一隻風箏,被著意粘合過,裂痕縱橫,是一隻被重新拼好的比目魚殘屍。昭帝輕聲問我:你還記得他嗎?

我沒有說話。

他仍絮絮道:那年他沒了,你受了驚。送他出殯後,你再不肯提他。他替你抄過一套《孟子》,你後來也不看了。他這個人,看著挺沒心沒肺的,其實是個很細心的年輕人。你小時候吃魚,總愛吃他剔的。我們好給你夾碎,他總是剔出完完整整的一個。那時候你的冊封禮,本打算立即舉行,還是他說,柳絮太盛,怕你吸了,還是過一段時候。哦,這是他做給你的風箏,我還給你留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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