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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素仔細辨認,發現那股桃花之色來於社神鮮紅欲滴的嘴唇。三月杜鵑花四月海棠花五月石榴花都染不出的嬌艷之色,它油亮滋潤,色澤清透,紅中帶碧,絕對是顏料當中的極品。鄭素聽說過歃血祭社神的風俗,但牛血羊血色比這黑,氣比這腥。隨隊而來的空氣里卷滿灰燼,飛灰的羊角風把天染黑一片。根據鄭素的判斷,生出這些香灰至少要燃放數百條鞭炮、數萬柱纏香。其實也有一個捷徑,燃燒一枚紙錢就可以做到。

鄭素和社神隊伍擦肩而過,彩旗呼呼啦啦的叫聲里,馬蹄邊跑過一群結隊小兒,領頭的腳踢彩球,邊踢邊唱:「社日取肉,肉香滿村。三日分割,翹首望門。萬病驅趕,百福留存。歸懷余肉,沾遺子孫。」

彩球撞到鄭素馬蹄前,白馬哀聲嘶鳴,瑟瑟發抖。鄭素跳下馬背,撿起彩球,遞給那小孩。小孩發出古怪的笑聲,像一個至少中年的男人。他笑道:「快去吧,去見見活的肉,活肉還沒變死肉。」

小孩抬起頭,鄭素大驚失色。

那是一張不斷變幻的面孔,每一張臉他都熟識。八個世族的首領,在一個月黑風高夜潛入地宮的八個姓氏的男人。手中彩球骨骨轉動,像有無數蓬草生長。鄭素低頭,發現自己正揪著一隻腦袋的頭髮。

他從頭髮頂找到一隻屬於青不悔的發冠。

鄭素渾身一顫,手中人頭滾落,越顛越遠,被一雙褶皺遍生的手抱回懷裡。飛灰迷眼,淚水盈目,鄭素把眼睜開,發現那是兩隻白嫩的兒童的手,手主人也是一個無害的小孩。小孩手裡不是人頭是彩球。

請社神的隊伍過去了。

鄭素催動馬蹄,奔入城門。

城中一片洋洋喜氣,張燈結彩,描金貼紅。又寒冷陰森,鬼氣橫生。快下雪了,鄭素這麼想。接著他聽到了城外只聽得皮毛的磨刀聲。

每家每戶有一塊磨刀石,一尺見厚,三尺見方。每塊磨刀石都配一把割肉尖刀,刀尖鋒利,刀柄修長。每把割肉刀上都有一雙磨刀的手,手指乾枯,手腕粗壯。男人磨菜刀,女人磨剪刀,農夫磨鐮刀,樵夫磨柴刀,屠牛的磨宰牛刀,殺豬的磨殺豬刀。千萬人動作同一,千萬手磨刀整齊,千萬刀齊齊嗡鳴,擰成一股削鐵如泥先斬後奏的寶刀之聲。

所有人臉色青白,默不作聲。鄭素突然聽到所有刀的交談聲。

一把牛耳尖刀在木樁上來回滾動,身上磷光閃爍,它像個格格笑聲的女孩子,說:「我要剜心臟尖上那一點油脂,不帶半絲肉不帶半點血。都說聖人心頭脂勝過人魚膏,美容養顏,青春永葆。」

指甲刀叫道:「你颳了油,剩下一顆死心留給咱們,倒會討巧!」

牛耳尖刀罵道:「蠢材,蠢材!豈知聖人一身都是寶貝!一雙明辨是非的水晶目,一口劃分黑白的蓮花舌,一腔千年化碧的萇弘血,哪個不是益壽延年、除病去災之物?還有那舞文弄墨一雙手,但得一根指頭,比夢一百回筆桿開滿狗尾巴花都靈驗。你瞧咱們幾家,不都是為了家裡兒子科考爭相磨刀,多搶一根聖人指頭嗎?」

砍柴刀說:「科考早廢了!聖人自己廢的!聖人不算聖人啦!」

牛耳尖刀又呵斥:「你更是蠢貨!聖人若聖,如何分得?」

繡花剪刀腰肢舒展,笑道:「我聽聞前些夜眾女歌唱,原是八個男精潛入勸春女墳里,將滿樹女果竊吃乾淨。於樹母下叩問男江男山男社男稷永固永存之法。樹母娘娘顯靈,降下聖諭,五月五百五十五,社神死去的生日當天,應以聖人為胙肉祭祀社神。」

指甲刀的笑聲像個噴嚏:「禽獸尚不肯同類相食,世間男人卻吃女人。世間人類早該死絕,徒為靈長遺留禍根。」

牛耳尖刀道:「小蹄子隨口亂唚,磨刀沒把你的鐵鏽舌頭磨了去。男人是男人,女人是女人。男人女人算不得同類,男人吃女人自然不是禽獸。吃人耶?吃肉也!」

裁紙刀道:「聖人是男人,割聖人肉為胙肉,可算是男人吃男人。如何不是同類相食?」

牛耳尖刀道:「聖人是聖人,他們是凡人。聖人凡人算不得同類,他們吃聖人自然不算禽獸,要勝禽獸萬分。」

眾刀拜服,合口稱讚道:「牛耳刀姊見多識廣,當推為皇城第一,選做裁割聖人之刀。」

牛耳尖刀謙遜道:「我等小輩,安敢領此重任。分割獻祭之肉,早有兩位祭刀前輩來執。這二位前輩資歷深厚,福壽年高。世間第一個活人行走,他們便鍛鍊而成。按年齒資歷,非得呼一聲太太太爺高高高奶。前幾日祭祀樹母,正是由其中一位分割人皇。要知道皇帝可是龍筋鳳脈,尋常刀鐵不可擅入。我有幸圍觀這位高高高奶大顯身手,分割皇帝之肉。」

眾刀云:「拜請阿姊一言。」

牛耳尖刀道:「拜祭樹母娘娘前,世間八男為賺回男江男山,便獻祭這女皇女帝。她臥於龍椅,姿態優美。高高高奶一躍而上,先割破龍袍,露出肌體。肌肉粉紅緊緻,脂肪雪白豐潤,落在砧板,比上好的羊羔骨肉都要飽滿細膩。祭肉分割,最緊要的一步就是放血,需知上好胙肉,晶瑩剔透,白處如天山玉,紅處如赤晶石,不得沾染一絲血污。你我這等粗人磨鍊的刀具,非得把自身鐵鏽腥氣沾上,放不好血不說,還要污染一盤胙肉。只見高高高奶躍至皇帝胸膛,身形矯健,翩若蝴蝶,在她頸下橫切一刀。譁然一聲,一線玫瑰色的鮮血飛落,香氣氤氳,恰似飛天霞光,宛如葡萄酒釀。待三個日夜,皇帝一身葡萄酒血放盡,我們的高高高奶再度起身,投入她左胸之內。一瞬間,潔白油脂如同雪沫應聲破裂,高高高奶如同裁切乳酪。我們眾刀翹首,眾刀期待,這最最神聖莊重的一刻終於到來。高高高奶刀柄一顫,剜出一顆完整鮮紅的皇帝心臟。不帶一縷雜色,血管切削整齊,簡直是一枚閃閃發光的紅柿子、一個緩緩跳動的紅太陽。八男祭祀樹母,所取正是這一顆女皇女帝的心臟。任務完成,高高高奶整冠斂服,欲起身離去。我們眾刀跪拜,求問高超刀法。高高高奶也不藏私,向我們眾位刀子刀孫道:『我知爾等誠心學藝,然此技絕非爾等可成。我真身乃千人舌頭根,誹謗是基本刀技,再有惡言毒語、口蜜腹劍、詬誶謠諑、痛誣醜詆等九千九百九十九類運刀竅門,方得今日裁割皇帝的殊榮。』我們這群刀子刀孫聽罷,自知鍛鍊無門,一時淚落紛紛,十把里有八把生鏽痕。」

眾刀沮喪道:「牛耳刀姊這番神通,尚不能入門,我們要練成本事,更不知何年何月。」

牛耳尖刀道:「非也。高高高奶告訴我們,祭祀樹母只取一顆皇帝心臟,女皇女帝之軀幹受香熏火繞後,自當分發百姓。你們當我如何修煉?當時家家戶戶分得一碗女帝肉,我家分得一個膝蓋窩,正是由我切割。如此沾了龍澤鳳氣,刀法一日百里,才有今日之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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