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寒撰完誄文,剛點起火盆打算焚燒,就有一個甲冑戴素的身影匆匆趕來。崔百斗跪在靈前,一瞧見人,立時起身要撲上去,被兩邊士兵死死抱住。
蕭恆攔在中間,低聲喝道:「崔將軍靈前,胡鬧什麼!」
崔百斗仍沉著臉,狠狠整了下衣裳。蕭恆看向來人,瞧了瞧棺槨,叫他:「荔城。」
趙荔城快步上前,從靈前跪倒,端端正正三叩首。崔百斗站在後頭喘著粗氣,兩眼狠狠剜著他。
等他致哀完畢,蕭恆看了看他們兩個,說:「和我來。」
崔百斗和趙荔城隔了老遠,隨蕭恆去後堂。李寒搓了搓手上紙灰,也提步跟上。
蕭恆已拉了個胡床坐定,也叫他兩個坐下,先看向趙荔城,「崔清將軍在甘州受困,有沒有向西塞求援?」
趙荔城垂著頭,低聲應:「是。」
蕭恆道:「你沒有出兵。」
「……是。」
崔百斗身形一聳,氣息沉重。趙荔城仍耷拉著腦袋,一動不動。
蕭恆沒有問罪也沒有開脫,對趙荔城說:「原因。」
「荔城,我知道你,絕非隔岸觀火之輩。是什麼叫你收到崔清的求援信,依舊按兵不動。」
趙荔城沒料到他這樣說,抬頭看蕭恆一會,說:「我以為……是詐。」
「咱當兵的都知道,細柳營的名號是噹噹地響。屬下也知道,崔清將軍在陽關平亂,能抽出的兵力不多。可細柳營麾下到底不在少數,崔將軍也是仗義講理的,但這次去支持甘州的只有百餘人,我心裡存了疑影,怕是……」
他頓了頓,「怕是細柳營和朝廷合夥做的圈套。」
崔百斗一聽這話,當即要再起身,趙荔城終於把目光投向他,說:「玉升元年我們蕭將軍守潮州,是怎麼斷的手?」
崔百斗怒聲道:「那是彭蒼璧的主意,和我們將軍沒有半點干係!」
「不管是官大一級壓死人還是君命難違,但崔清將軍就是和彭蒼璧一塊來了,他的一切行動她都默認了!」趙荔城啞聲叫道,「我們將軍攢下這點家底不容易,我拿什麼賭,我怎麼賭?不說這些,公孫子茀那個王八孫子帶狼兵來的時候,庸峽我們守的有多難,潮州來支持的兄弟一萬里就死了九千,更別說西夔!那時候朝廷、你們,有哪個看過我們一眼!」
趙荔城雙眼通紅,顧忌蕭恆在場,到底沒有站起來,「這時候你們缺人了要我們救了,崔統領,你搞搞清楚!我們將軍是叛逆,我們西夔營是一整個亂臣賊子!要殺我們的時候是奉旨剿逆,用著我們又怪罪我們袖手旁觀。誰都能拿這話來罵老趙,但你們這些見過段映藍圍城潮州還死不出兵的,不配!」
崔百斗雙拳顫抖,若非蕭恆在場,只怕要和他打在一處。蕭恆聽完這一番話,問:「所以你不發兵,只是因為我的舊仇。」
趙荔城苦笑:「將軍,你把老趙想窄了。老趙敢拋頭顱跟你反,豈是那等沒有肚量之人?我當時心裡犯嘀咕,就叫人去打探戰地情況。結果您猜怎麼?兩方壓根沒有開戰,只說圍城。說是圍城,甚至還開了通路的口子。咱們的哨子納悶,又過了兩日,狄族竟就這麼撤了,雷聲大雨點小,我們以為甘州危機已解,便沒再去理。誰成想……」
「誰成想那通路的口子專門為崔清將軍所設。」李寒接道,「誰成想狄族退兵,是崔將軍已然身死。」
趙荔城抓了抓腦袋,「要不是得了訃告,我真想不明白。狄軍逼死崔將軍就走了,壓根沒有大舉攻城的打算,他們圖什麼?」
蕭恆眉頭微皺。
一旁,崔百斗肩膀一垮,臉色一瞬慘白。
他抬手攥了把臉,又攥一把。蕭恆也不催,給他倒了碗熱茶。
少頃,崔百斗臉從掌中抬起,捧住茶碗,「蕭將軍不是奇怪,咱們為什麼殺乾淨甘州軍嗎?」
蕭恆道:「是甘州裡通外國,害死崔將軍?」
崔百斗看著他,又看看趙荔城。他目光在二人之間打轉,半天才叫出來:「報應,都是報應!」
李寒安撫道:「慢慢說。」
崔百斗道:「這位趙統領講了一句話,我的確心虛了。當年彭將軍做主帥,率我們兵圍潮州,要潮州人拿蕭將軍換糧食。我們將軍的確不贊同,但的確只能遵命跟著辦。後來將軍和呂公一力保下蕭將軍去守西塞,還掙得這個鎮西將軍的頭銜,皇帝已經對細柳營有了清除之意。我們將軍是中間不做好兩頭不是人!皇帝的確沒有解散細柳,但已經開始裁軍。她調了大量人手回京都做京衛,我們手頭沒什麼人了!所以這回……」
他深吸口氣:「這回,我們將軍率百騎馳援甘州,但雙方勢力懸殊,和甘州軍一塊圍困在城裡。這時候狄軍放話,只要細柳營崔清的人頭,便放過滿城百姓將士。城裡便生了內鬥,要殺我們將軍去買活命。我們這些兄弟一番苦戰本就折損不少,這下更剩的寥寥無幾。將軍為了這些剩下的兄弟和甘州百姓的命……自刎陣前。」
崔百斗低著臉,眼裡滴在茶碗裡,碗中茶水滿溢出來。他顫聲道:「生還的兄弟告訴我們,啜約那個狗娘養的用一把宰牛羊的刀割下我們將軍的頭,挑在她祖傳的那杆鐵槍上帶了回去。她的屍體……她剩下的身體早就被馬蹄踏得沒個樣子了……蕭將軍,就算這是報應,也該報應到彭蒼璧、報應到皇帝這些始作俑者的身上!對你,我們將軍有錯,但錯非彌天。她也的確有罪,但是罪不至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