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回時落日已沉,林中一片黢黑,突然數把火炬高舉,走出幾個著青衣腰金刀的青年人。他們從崖頭站定,下視蕭恆眾人,道:「鶴老有命,請蕭將軍入山。」
蕭恆跳下馬背,正要上前,周遭侍衛當即橫刀一攔,道:「去刀。」
蕭恆一動不動,秦灼從靴邊拔出虎頭劍,微笑遞上前。
蕭恆看他一眼,也卸下環首刀。
四人俱解兵器,又由人搜身,這才由侍衛帶領上了山去。炬火下照,崎嶇山勢略見一斑,越往上去草木愈盛,足有一人高矮。行到盡頭,終於懸下一座吊橋來。眾人登橋一望,不遠處一座寶宅矗立,火把映照間竟如仙宮下降。
陳子元見此不由嘆道:「好氣派!」
蕭恆目光一暗,由人帶引,往那宅子走去。
一進宅中,迎面是密密匝匝的織錦垂簾,簾開後又是團團玻璃燈球懸吊,一派燈火通明里,宴席已設,歌舞已舉。主位鋪一整張白虎皮毛,坐著個穿錦襜、鬢如霜的老頭,笑容可掬,瞧著沒什麼架子。
侍衛對他躬身一鞠,「鶴老,人帶到了。」
鶴老放下手中鶒玉卮,笑道:「未能遠迎,但望海涵。」
秦灼向他抱拳,輕輕一揖,「得見鶴老,不勝榮幸。」
鶴老忙吩咐侍女,「快請入席。」
眾人就此落座,一夜好肉美酒、悠歌曼舞。他們這邊酒壺一空,當即有侍女捧酒滿上,軟語相勸,只得連飲。
陳子元低聲道:「殿下,瞧人家這架勢,是非要把我們統統灌醉了。只說酒肉遊戲,對英州局勢隻字不提,這不是白白消耗一晚上嗎?」
秦灼抬樽,淺淺吃一口,道:「人家就是要磨我們的耐心,把架子擺高了,等我們精誠所至呢。」
說著,秦灼笑吟吟叫一聲:「鶴老。」
鶴老轉頭瞧來,見他舉樽相對,眼中若有華光,欽佩道:「海量。」
鶴老與他對視片刻,也帶著醉意浮現笑容,對他舉杯回敬。
陳子元見鶴老酒意微起,多少有些著急,舉酒笑道:「我們蕭將軍早就仰慕鶴老風采,為了今日得見,略備一些薄禮,不知您老能否賞臉瞧瞧?」
鶴老唔一聲:「將軍客氣,既是將軍備的禮,自然要瞧。」
幾名匪眾得令,出宅擔了幾口大箱進來,打開一看,皆是金銀皮毛諸物。蕭恆素來節儉,這些東西都是前一段剿匪所獲。陪坐的幾個鶴老心腹見了,當即嗤笑一聲:「要論珠玉錦帛,咱們要多少有多少,將軍何必拿這些山中粗物來搪塞我們?真要有誠心,將潮州輿圖取來嘛!」
他們如此出言羞辱,鶴老卻一副醉態歪在座上,打定不理。
蕭恆面無不豫,放下酒樽,不接輿圖相關的話,只道:「薄禮粗鄙,入不了鶴老的眼也是應當。只是潮州艱苦,如此種種,已是竭力為之。」
梅道然也笑道:「老話說得好,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嘛。鶴老一世豪傑,想必也瞧不上這些身外俗物,更看重的是將軍一番心意。」
鶴老微微睜眼,哈哈笑道:「一把老骨頭,豈敢稱什麼豪傑。咱們這江南江北,誰不知道蕭將軍守潮州退西瓊的威名,這才是真正的英雄豪傑!哪怕到了英州,也能有一番好作為啊!來,我與將軍再吃一杯!」
秦灼笑道:「鶴老折煞他,我們年輕人,哪敢在鶴老面前稱霸道雄。英州即是鶴老的地界,我們要有什麼作為,還是要求您的薄面。」
鶴老笑著擺手:「不過大夥講禮,瞎奉承幾句罷了,我也老了,就算有心也無力再管,這不,這幾口酒就要醉了。眾位吃好喝好,我先回去躺躺。小四兒,將鞋給我拾過來。」
被呼做小四兒的竟是個膀大腰圓的健將,吃口酒,用一副玩笑口氣道:「您老的鞋正在南秦少公席面邊呢,這酒吃得我眼暈腿軟,要不還是麻煩少公了。」
陳子元聞言一瞧,果然從秦灼座後瞧見一隻織金軟緞的鞋子,聽他這口氣,竟是要秦灼去給鶴老提鞋。
他這是把秦灼看作奴婢還是姬妾?
陳子元心頭火起,就要拍案起身,卻叫一旁梅道然死死按住,目光示意下微微搖頭。
絲竹繚亂底,陳子元低聲喝道:「鬆手,我們殿下和你們將軍盟友一場,不是為了叫人如此羞辱!」
他怒氣未消,卻叫人從案下踢了一腳。陳子元扭頭看去,見秦灼波瀾不興,將樽落在案上,已拾掇好笑臉就要起身。
他肩上被按了一把。
蕭恆身形一動,先一步拾起那隻織金軟履,往鶴老座前走去。
鶴老似醉非醉,垂眼睨他。蕭恆面色如常,從他面前半跪下,將他腳掌擱在自己膝頭,把鞋給他提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