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雨雖密,卻下得不怎麼大。唐東遊從院前躍馬而下,跨進院門,遠遠望見窗中暈著一星燈火,腳步一個踉蹌。
他抬臂把臉一掃,大步衝上去。
蕭恆背身坐在秦灼屋裡,一動不動,像塊石頭。榻前羅帳低垂,似乎有人遲睡未起。蕭恆在透過帳子看那個人。
唐東遊聽過京中有養相公孌童的風習,一直鄙夷不屑,因此也不怎麼瞧得上秦灼,早前連蕭恆都一併羞辱了。私底下將士也議論過,說那詞叫什麼,龍陽還是分桃?唐東遊大罵道,那他媽的叫狼狽為奸斷子絕孫!兩個男人胡搞亂搞,休論臉面,他媽的祖宗老子都不要了!
直到現在。
現在,他在蕭恆眼眶中看到一股幽深的光芒,那光芒的含義遠逾褻玩之輕薄、□□之浪蕩。一個男人往床上看不是邪念淫思而是生生死死,唐東遊不得不為之震撼。他就這麼陡然想起,很多年前他爹把最後一個餅子讓給他娘,眼中也是這樣的目光。
他爹為了他娘而死。
蕭恆仍靜靜坐著,像沒發覺他一樣。
雨密密地打瓦當,就像打在天靈蓋上。唐東遊靈魂出竅,三魂六魄沉浸在這無上神聖的肅穆里,直到蕭恆開口:「來了。」
唐東遊不說話,快步上去抓住蕭恆手臂就走。蕭恆也不抵擋,由他拉出院門。
門外,石侯一人兩馬地等候。
唐東遊連挾帶抱地推他上馬,邊替他抬腳認鐙,邊大聲叫道:「使君帶人從西邊找,一會也該到這邊來了。姓彭的守在正門外頭,我給將軍開東門,將軍快走!去找秦少公,走得越遠越好!石猴兒,到時候我上城樓,你配合我給將軍開路!」
他把韁繩遞給蕭恆,蕭恆接在手中,突然叫道:「東遊。」
他笑了一聲:「這輩子,值了。」
唐東遊一愣,抬頭時眼前突然一花。
蕭恆揮手砍在他後頸。
石侯忙抱住癱倒在地的唐東遊,蕭恆捉緊馬韁,低聲說:「帶他走,好好看住他,這幾日別叫他出城。」
雨夜裡駿馬長嘶。蕭恆猛地一摔馬韁,喝馬向城門方向直直奔去。
是正門。
身後,明火執仗的動靜越來越近,隱約有人聲叫喊:「有沒有看到蕭將軍?今日是最後期限,誰能提供蕭將軍行蹤,明日能多領一斗糧食!」
石侯轟然跪倒在地,沖蕭恆背影嘶聲大聲叫道:「將軍!將軍啊!這就是你出生入死的兄弟!這就是你拚死捍衛的潮州!」
蕭恆沒有回頭。
***
大片油布遮蓋糧車,人馬佇立夜雨之中。
彭蒼璧拍拍肩甲,呼氣如同白煙,「冬雨冷啊。崔將軍一個女人家,還是進去避避吧。啊?」
崔清衣銀甲,淡淡道:「末將職責所在,無須大帥憂慮。」
雨幕後驀然響起轟隆一聲,彭蒼璧收斂神色,眼看面前城門緩緩打開,一人一馬的身影馳向陣前。
副將高喝一聲:「來者何人?」
那人叫道:「并州蕭恆。」
彭蒼璧雙腿一打馬腹前往陣前,卻不想令人聞風喪膽的叛軍頭子竟是這麼一個少年人。他微收韁繩,頷首道:「蕭恆,蕭將軍,久仰大名了。」
蕭恆冷冷看他,「我已應約而來,不知彭將軍何時放糧?」
「容易。」彭蒼璧道,「不過蕭將軍的身手我有所耳聞,你弒殺先帝時,一把劍能孤身闖出十數道宮門。有這樣的神通在身,在下不得不思慮周全。」
「你要怎樣?」
彭蒼璧聲音一凜:「我要你廢了使刀的那隻手!」
蕭恆雙目微眯,一動不動。
彭蒼璧嘖聲道:「蕭將軍,咱們是做買賣,總得拿出點誠意。你不想潮州百姓因為你活活餓死吧?已經死了那麼多人了。」
蕭恆一松馬韁,跳下馬背。
見他突然行動,大軍齊齊搭箭拔刀。彭蒼璧握拳示意不要妄動。
蕭恆舒張右手,用左手拔出環首刀。
他做什麼都乾淨利落,刀鋒橫在腕下,驟然抽刀一划——
雨嘩啦啦下,血嘩啦啦下。蕭恆手起刀落,眉毛沒皺一下。
彭蒼璧眼中爍起一絲激賞,大聲叫道:「好,是個爺們,仗義!扔刀!」
蕭恆抬手柄刀拋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