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灼放下酒盞,將指頭沾的酒水拈干,「使君,你是個極好的父母官,在下敬佩之至,才肯吃這兩盞酒。從今往後,我同潮州的恩怨一筆勾銷,你我因利而聚,如今為利而去,也算善始善終。」
吳月曙滿面慚色,還欲開口,被人突然打斷:「阿兄。」
吳薰提裙跨入門中,仍穿一襲青布衣裙,她看向兄長,「叫人家走吧。惡語傷人六月寒,豈是杯酒之熱能暖?阿兄將心比心,如此物議,情何以堪。」
語畢,她後退幾步讓出門,對秦灼俯身跪倒,三拜叩首,聲音清朗,道:「妾代潮州百姓,叩謝少公救命之恩。願少公前路坦蕩,無往不利。」
秦灼默然片刻,將吳薰扶起,輕聲道:「多謝娘子體恤。」
吳月曙往前一步,到底沒有追上去,眼瞧他們幾人背影走入夕陽,被茫茫紅霧淹沒。
***
落日秋風裡,轔轔車馬駛離潮州。
陳子元按馬徐行,在一旁問:「殿下接下來如何打算?」
秦灼說:「我同鑒明商議過了,先南下去柳州。」
「柳州?不就是徐啟峰那龜孫子借道的地界嗎?」
秦灼道:「我們在潮州的行跡泄露,新君未必不會以叛逆為由斬草除根。但柳州到底是南秦的湯邑,也算名正言順。和潮州挨得也近,真敵不過,還能就勢避回山中。」
陳子元猶疑道:「但柳州也是秦善的地界,只怕……」
秦灼緩慢控韁,雙眸微眯,「早晚要交鋒。」
「殿下。」陳子元突然叫一聲,向前使了個眼色。
秦灼遠遠望去,雙目微眯。
夕陽盡頭,一隊藍灰旌旗如同鵠群。被日光映紫的羽翼下,黑馬騎兵浩浩蕩蕩按步馳來。這次的隊伍比攻城還要壯大,動地的震顫感令秦灼□□黑馬不住踏步低鳴。
隊首,段映藍姐弟並肩策馬,看樣也瞧見他們,但顯然沒有退讓之意。
狹路相逢。
虎賁軍齊齊按刀,在段映藍行近時,秦灼雙腿一打馬腹,也迎上去,「段宗主別來無恙。」
「少公風姿依舊啊。」段映藍嘖聲笑道,「那幾天隔得太遠,還下著大雨,都瞧不清面容。今日一見,少公果然容光鮮艷,尤勝好女,倒是曲中唱得保守了些。」
秦灼也笑道:「宗主送我這份大禮,在下喜不自勝,來日必當報還。」
段映藍莞爾:「隨時恭候。」
「聽聞青將軍身負重傷,實是我的人不懂事,動手忒重了。」秦灼一抬馬鞭,「我代蕭將軍向宗主賠罪。」
「蕭將軍。」段映藍雙目往蕭恆身上一照,哈哈笑道,「還是跟著少公有出路啊,但凡姘上,阿貓阿狗都能謀個一官半職來當。以後若有偷工使懶的,還不紛紛向少公薦席,那才叫青雲直上呢。」
秦灼面無不豫,仍笑看她,「我這點微末伎倆,哪比得上段宗主神通廣大,親生兄弟都能共赴巫山,倫理綱常都往腦後拋了。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宗主是做英雄的人。」
既然做這些口舌之爭,那這一仗是打不起來了。兩方心知肚明,如今都不是生事交手的時機。
秦灼也倦於和她陰陽怪氣,最後頷首致意,「人生何處不相逢,段宗主,先行一步了。」
段映藍也抱拳,「後會有期。」
兩隊人馬擦肩向背而行,如同冤家路窄的虎隊豺群,誰都沒有必勝的把握,打個寒暄就此遠去。蕭恆又黑又瘦的影子扎在虎賁軍里,像頭格格不入的傷狼。
落日紅得生煙的影子裡,他勒馬立在坡上,突然一動不動了,乍一瞧,宛如折戟沉沙的一把斷刀。
秦灼知道他有話對自己說。
他示意褚玉照率隊先行,驅馬和蕭恆立在一處,明知故問道:「怎麼了?」
蕭恆說:「少卿,我想將阿霓託付給你。你不要一直帶著她,給她些口糧,幫她找個正經人家做活,你就去忙自己的事吧。」
秦灼的預感得到驗證,卻仍不死心,只作聽不懂,問:「你不一塊兒走嗎?」
「不了。」蕭恆說,「你多保重。」
秦灼無聲扣緊韁繩。
他真的打算死守潮州。一定會死。他叫自己走,卻要一個人留。
數息沉默里,秦灼定定盯著他,眼中射出孤注一擲的精光。他突然問:「如果我答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