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腿上鋼釘的疤痕,那天晚上你沒有看到麼?」
尹承佑說著,拉起右腿的褲管。
果然一道醒目的疤痕赫然在目,像是一條淡紅色的蜈蚣,張牙舞爪,觸目驚心。
「兩條腿都瘸了,胸口肋骨也斷了三根,一個人在異國他鄉,求天天不應叫地地地不靈。最後還是我媽飛過來照顧我,我媽別說德文了,一句英文都不會,我現在都不知道她是怎麼帶著那麼多上海特產從海關出來的,中間還轉了一次機。」
「現在說什麼都晚了……」
孟翡咬唇。
「晚麼?你離婚了。我沒結過婚。難道不是這幾年來最好的情況麼?我想重新追求你,重新複合。」
孟翡被他的理直氣壯給氣樂了。
「你想複合就複合,憑什麼?」
「因為我們都成熟了。你長大了,我也長大了。精神豐富,物質充裕。我一直覺得人至少應該到了三十歲之後才談戀愛。三十歲之前腦子是被荷爾蒙控制的,那不叫戀愛,是身體的衝動。三十歲之後才是理智和情感的交融。」
「你就是我三十歲後的選擇。」
孟翡被他的歪理震撼到了。
「孟翡,給我一個機會,也給你自己一個機會。」
他熱烈地看著她,如果目光能夠匯聚成實體,孟翡的心口怕是已經被燒出一個洞。
她深吸一口氣,兩隻手一寸一寸地把尹承佑推開。抬起手放在胸前,隔著衣服輕輕按壓裡頭的腫塊,緩緩搖頭。
只要一激動這裡就會牽扯的痛,像是有人伸了把錐子到裡頭,一個勁地攪動。
然而這樣的動作配上她慘白的面孔落在尹承佑眼裡,卻是捫心自問後的拒絕。
窗外那苟延殘喘的太陽不知道什麼時候落了下去,黑夜像是黑色的水從腳背默默地淹了上來。那水是粘稠的,半凝固的,是他們之間十年裡半凍結的光陰,流水也帶不走的怨恨和遺憾。
「對不起……」
尹承佑用乾澀的嗓音低聲說道。
孟翡抬起手,用指尖抹開眼淚。
對面百貨公司亮起了燈,燈光照進辦公室。剎那間,被凍住的時光轟然朝他們奔襲而來。兩人互相看到了之前被刻意忽略的,彼此臉上歲月的痕跡。她看到他眼角的皺紋,他看到她不再緊緻的下巴。
「終究是回不去了,對麼?」
尹天佑眼中微微閃著水光。
從前錯過了的,以為再見面還能抓回來。結果實際上卻是境遇全非,兩個人在古老的長城烽火台上相對而立,以為終究會有一個交匯點。卻忘記現代社會裡,長城已經沒有作用了。
孟翡閉上眼睛,不回答。
尹天佑長嘆一聲,走到門口,他扶住門檻,回頭深深朝她望了一眼。
「孟翡……新年快樂。還有,明年見。」
顧天華和白曉妍乘坐飛機轉長途汽車再轉私營小巴,顛簸了將近十個小時後,終於來到了白曉妍的老家。
天上下著瓢潑大雨,顧天華阿瑪尼的皮鞋深深地陷在泥地里。他一手撐著傘,一手拎著壞掉兩隻萬向輪的行李箱,狼狽得仿佛逃難的災民。
「原來這段路是好的。大概是今年夏天的時候遇到颱風就變成這個樣子了。」
顧天華一聲不吭,深一腳淺一腳地跟在白曉妍身後。
白曉妍離開上海的時候特意穿了一件新買的駝色長款羊毛大衣,內搭白色長裙。現在可好,羊毛大衣上污泥點點,裙子邊更是被毀得不像樣子。
她抬起頭,挪開傘,抿嘴看著烏雲密布的天空,不明白老天怎麼如此不給面子。
「來了來了!」
沿著羊腸小道往村子深處走,磅礴的雨幕中隱隱約約看到兩個影子,是白曉妍的母親和弟弟白曉健。
雨實在太大,顧天華看不清兩人的樣子。隱隱約約地看到白曉妍的母親穿著厚厚的藍色棉服,胳膊上箍著兩個袖套,似乎比顧母年輕許多。弟弟白小姐則比他要矮半個頭,黑黑瘦瘦的,不叫人,也不說話,只是沖他點了點頭。
「快點進屋,啊呀,怎麼淋成這個樣子。」
白母一手攙著白曉妍,一手攙著顧天華把他們帶進屋子。
「看到雨那麼大,就不要趕著回來嘛。實在不行,就在鎮上住一晚。」
「開小巴的說今天最後一趟,明天就不走了。我們也是沒辦法。」
白曉妍也委屈。
「叫上海女婿見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