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不凡閒來也曾附庸風雅,學人讀讀佛經。知道十八層地獄裡有一個寒冰地獄,是八寒地獄的總稱。
第一層皰起地獄,寒風刺骨令人起皰;第二層皰裂地獄,水皰崩裂,疼痛難忍;第三層頞嘶吒地獄,骨肉凍僵,大聲哀嚎;第四層矐矐婆地獄,無力哀嚎,垂垂欲死;第五層虎虎婆地獄,喉管凍裂,不自覺發出「呼呼」之聲;第六層青蓮地獄,烏青的傷口四裂,宛如青色蓮花;第七層紅蓮地獄,肉凍紅色猶如蓮花,被蟲鳥啄開的傷口鮮血淋漓;第八層大紅蓮地獄,較之前者,傷口更大。
就是不知道他如今身在八寒地獄的哪一層,難道要層層遞進,輪輪受苦?
「為什麼,為什麼……我又沒有做錯事,為什麼要到這種地方來?」
「你幹了什麼心裡不清楚麼?」
不知何處傳來質問聲,悠悠蕩蕩,仿佛寺廟裡的鐘聲迴響。
是神秘人,是那個神秘人的聲音!
卓不凡想不明白,自己既然已經死了,這傢伙怎麼還能跟到地獄來?
難道他壓根就不是人,本就是地獄的使者,魔鬼夜叉?
「墮入寒冰地獄者,都是冷漠無情,見利忘義之人。說的不正是你麼?」
神秘人發出連連嘲笑。
「你拋棄親生孩子,殘殺為你誕育孩兒的女人。冷酷無情。」
「你兩面三刀,滿口仁義道德,背後男盜女娼。人神共憤。」
「你不顧父母,遠離家鄉,不侍奉雙親。不忠不孝。」
「不,不,不是這樣!我也不想這樣,是他們要我這麼做的,我有什麼辦法?是他們逼我,他們把我扔到這裡的!」
在聽到最後一條控訴後,卓不凡終於崩潰了。他匍匐在雪地上,哭得泗涕橫流。
不知道哭了多久,突然聞到一陣香味。
乾淨,和暖,帶著被太陽充分照耀過的稻草的香氣和酥酪的香甜味道。這種味道是潮濕曖昧的臨安城裡聞不到的,是他夢縈魂牽,思念了十多年的香味。
抬起頭,驚訝地發現雪地消失了。自己正躺在羊皮褥子上,身上蓋著一方小毯子。斜對方的小火爐上,咕嚕嚕正煮著什麼,暖意融融。
「你醒了啊。」
一個女人走了過來,她穿著天藍色的褂子,腰間繫著用彩條拼湊的圍裙,頭髮用一塊深藍色的頭巾包裹著。女人左手端著個粗瓷大碗,把左手手背輕輕地貼在卓不凡的腦門上。
「終於退燒了,快起來吃點肉粥吧。」
卓不凡陷在她的溫柔里,不由自主地張開嘴。
熱乎乎的液體落進胃袋,頓時感覺暖和了不少。他舔著嘴唇,張大眼睛,想要看清女人的臉。
可眼前仿佛被蒙了一層奇怪的紗。他可以看見地毯上的花紋,可以看到女人衣襟滾邊,獨獨看不清女人的容貌。
「你是阿媽麼?是我的媽媽麼?」
他抓住女人的手。
女人的手不細緻,和南方的佳麗相比甚至有些粗糙,這是一雙慣於勞作的手,被冬天的冰水凍過,被芒草扎過,被炭火燎過。卓不凡把臉埋在女人的手掌里,用孩子幼嫩的肌膚感受上面薄薄的一層繭子,眼淚再一次奪眶而出。
他不再問了,這一定是他的阿媽。
他很久沒有見過阿媽的臉,已經忘記她的長相。但是阿媽的味道,阿媽的手,卻像是刀鑿斧刻一樣印刻在了腦海里,絕對不會出錯。
卓不凡把腦袋靠在女人的胸前,閉上眼睛。
「怎麼會在草原上迷路呢?不是跟你說了麼,迷路的時候騎上家裡的老馬,不管在什麼地方,它都會把你帶回家?」
「可是阿媽,再識途的老馬也不能渡過長江。」
他開始絮絮叨叨起來,把這些年的委屈一股腦地傾訴。
「阿媽,再給我唱那首歌好麼?」
卓不凡說得累了,小手抓住阿媽的衣襟,不住地打哈欠。
「睡吧睡吧,我健壯的小馬。
明天的太陽升起,和你的阿爸一起去牧場。
睡吧睡吧,我健壯的小馬。
草原的風吹起,和你的兄弟一塊去牧羊。」
女人摟著他,輕輕地拍著他的肚皮,就像小時候一樣。
歌聲悠揚,帶著丁零噹啷的聲響。
卓不凡半夢半醒中想著,那是帶在他胳膊上的那塊長命鎖片發出的聲響。
「那時候」他們身上穿的戴的東西都換了,自小跟著他的鎖片從此不知所蹤。他現在又變成小孩子,鎖片自然又回來了。
「睡吧睡吧,我健壯的小馬。
長生天看著你,你要做阿媽的好兒郎……」
這首歌多少年不曾聽過了,自從離開了家鄉,就再也沒什麼機會聽到。
端娘子倒是會唱。
也就因為那樣,他才會和她有了那段露水姻緣和幾夜的荒唐……
「阿媽,等我醒來,你還在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