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當這幅畫被擺在皇帝面前的時候他先是不屑,然而在認出了畫作的筆觸後則一愣。最後看到了位於右上角的題字和印章後,皇帝就一直保持著這樣的姿勢。
他不說話,只是靜靜地坐著。整個大殿裡鴉雀無聲,只有報時的更漏發出「滴答」「滴答」的聲響,讓站在殿內的人感受到了無形的壓力。
「這是她殿裡的宮女呈上來的?」
皇帝緩緩抬起頭,因為過於肥胖而被積壓成一道縫的眼睛裡投射出冰冷的光。
「是,是淑妃娘娘殿裡的小宮女在打掃的時候無意中發現的。」
皇帝身邊的譚公公弓著腰答道。
並不算特別溫暖的室內,汗珠布滿了他半個額頭。譚公公一手拿著佛塵,一手攥著塊手絹,手絹都快被他捏爛了也不敢再皇帝充滿威壓的眼神下擦汗。
「她倒是識字?」
宮裡掌管典簿和文書的女史不少,一般都在六局中擔任女官和尚宮。甚至很多簪纓之家的女子會在出嫁前到宮內來學習一段時間。但是一般派在宮妃殿裡的小宮女,都是出身貧民小戶,連自己的名字怎麼寫估計都不知道,怎麼會懂得欣賞畫作,還看得懂題字上的詩。
「回陛下,娘娘每日輔導六皇子讀書寫字,這些小宮女耳濡目染,會識字看詩也有可能。」
傅冰潔從小就有才女之名,雖然明年六皇子才正式出閣讀書,舉辦經筵。但他早已開蒙,在上書房跟著師父學習。他回宮之後若是還有餘裕,被母親指導念書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皇子年幼,即便再聰慧,淑妃最多也只是教導他《百家姓》《千字文》之類啟蒙的文字。哪裡可能教他寫情詩?」
「香嬌淡雅天然格,蕊嫩幽奇能艷白。
玲瓏瑩軟無瑕色,玉潔冰清有潤澤。
玉壺瓶旁傍蘭花,壓梅瓣壽陽點額。
他人休代相傳摔,莫作群芳胡亂折。」
(注釋:改編自雜劇《李素蘭風月玉壺春》,原作者賈仲明)
皇帝一個字一個字地念著,到最後猛地把畫稿往桌上一摔。
「這不但是一首情詩,還是一首艷詩。一個跟著皇子溫書,最多認識幾百個字的宮女會明白這首詩的含義。知道前朝壽陽公主的梅花妝的典故。知道這冰心玉壺代指淑妃。還指出這是她與人私通的證據……呵呵。這是大內出了個女紫微星,還是在譏諷朕老眼昏花,連這種最簡單的陷害伎倆都看不出了麼?」
他說著,抄起桌上的杯子狠狠往地上砸去。
瓷杯頓時被摔得四分五裂。崩起的瓷片扎到一旁小內侍的腿上,他也不敢啃聲。茶葉和茶水潑在青色的磚面上,留下近似墨水一般的印記。
「把那個告密的宮女拖下去,亂棍打死。」
正跪在地上收拾茶碗的小內侍嚇得雙手一抖,瓷片再次落地,發出一片「叮叮噹噹」聲響。
「小兔崽子,不要命了。還不快滾下去。」
譚公公說著,往那小內侍的肩膀重重踹了一腳。
那小內侍「哎呦」一聲,像是個球兒似得滾了一圈,因為動作實在滑稽,本來正在盛怒中的皇帝也被他逗得「哈哈」笑了一聲。
「行啦,哪裡讓你真的滾。」
皇帝說著就要起身離開。
「可是陛下,那宮女哪怕不認識幾個字。這畫上提的落款,和這印章應該還是沒錯的。」
譚公公說著,走上前來,攤開被皇帝捏成鹹菜皮的畫紙。
「陛下您看這裡,香雪殿飲冰居士——這是娘娘的自稱。」
「還有這枚印,『冰心玉壺』,正是娘娘的印鑑沒錯。當年娘娘新寵,陛下特意讓人刻的,如今奴才都歷歷在目呢。」
譚公公服侍皇帝二十多年了。
「去把那個宮女帶進來。」
聽完他的分析,皇帝沉吟了一會兒,「朕要親自審問她。」
「是,是……陛下的眼睛乃是天下第一的慧眼,這好人壞人經過您的眼睛一瞧,什麼都看出來了。」
譚公公說著,沖外頭拍了拍手,「快來人把東西收拾了,等著挨罵麼?」
話音剛落,正殿的側門被打卡,幾個宮人快速進來把地上收拾乾淨,又有宮女重新往仙鶴香爐里添了新的香粉和炭火。一切準備就緒,門外的侍衛通傳人帶來了,等著陛下問話。
「快,朕還要去寵信新晉的兩位美人呢……」
皇帝一臉不耐地把手攏在袖子裡。
不一會兒,一個嬌弱的女子跟著小內侍的步伐緩緩走上殿來。她不敢抬頭,幾乎一進門就跪在地上,山呼萬歲。那聲音細得宛如一隻瀕死的黃鸝鳥,本來皇帝都不打算正眼瞧她,被她這一喊倒是抬起了下巴。
「上來說話。站那麼老遠,是心虛不敢靠近朕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