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靜住得離雅園近,先下車了。宋希文繼續開車,洛箏坐在後面,拉開相當距離,便沒那麼尷尬了,她的住所也不遠,公共租界就這麼大塊地方,圍著靜安寺打圈圈罷了。
她不說話,宋希文也不說話。
依洛箏在席間的觀察,宋希文絕對是個能說會道的,也有眼色,從不會冷落了誰——辦報紙主要還是與人打交道,這會兒卻反常地沉默,想來想去,要不就是倦了,要不還是對勉強接納自己不樂意。
以前她並不在乎是否討人喜歡,但想著未來的生活,隱約有些不安。
「馮太太和我想得不太一樣。」宋希文忽然開了口。
第六章 :發難
洛箏嚇一跳,怔了會兒才意識到他稱呼自己為「馮太太」而不再是「聶小姐」。
「我原以為你性子活潑,和喬櫻一個類型的,那就不難想像,馮少杉那麼傳統的男人會拘了你的性子,所以你鬧著要離婚。」
「……你認識少杉?」
「不算熟悉,有時候會在場面上相遇——上海就這麼大,點頭的交情是有的。對了,兩天前還在慈善晚宴上碰見他。他如今是上海灘的紅人,這樣的人物,我們報社惹不起。」
洛箏覺得難堪,低聲說:「他不會為難你們。」
「呵,這誰說得准。原先大家都以為他不會答應日本人,最後不還是答應了?況且,即使他不主動找我們的錯處,保不齊有想討好他的人多事,出來替他騷擾我們呢?」
他咄咄逼人的架勢令洛箏窘迫。
「沒人知道我和你們的關係……以後,俱樂部我不會再去,儘量不給你們添麻煩。」
「你別誤會,我不是想限制你,你還是自由的,想上哪兒都成,否則又何必離家出走呢!話說回來,你為什麼要離開馮少杉?尤其在這個節骨眼上,該不會是為了所謂的氣節吧?」
洛箏不吭聲。
「還是受了祁靜的鼓勵?」
「和她沒關係,是我自己的主意。」
宋希文笑,不相信似的,「祁靜滿腦子婦女解放思想,我說她的想法至少超前了五十年。你嫁給馮少杉八年了吧?不該受這種慫恿。」
「你不是我。」洛箏把臉轉向車窗外,路燈昏黃,隔老遠才有一盞,夜幕下的街市像鬼影子。她後悔去俱樂部,後悔和宋希文打交道,更後悔此刻與他單獨坐在這車裡。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就快到寓所了。
「對,我不是你,所以很難理解。如果你和喬櫻一樣能在交際場上遊刃有餘,倒也還有條活路,偏偏你這麼安靜,在人堆里更是,一句話都沒有——不喜歡人,又何必出來?」
「女人一定要適應交際場合麼?」
「有家庭的自然不必,但獨身女人不交際怎麼生活?女人無非兩種歸宿,靠男人養,或是自力更生,自力更生非有特別的交際能力不可,說得更明白些,還是得靠男人支撐,這上海灘我沒見過第三類女人。」
洛箏氣得說不出話,當然也無奈。一定程度上,宋希文說得沒錯,比如現在,她想著以後還需仰仗他,不能不忍住脾氣。
宋希文忽然失笑。
「大家出來應酬,身邊總要帶個女伴,有太太的帶太太,沒結婚的帶女朋友,不過馮老闆從來都是獨來獨往,有好事者私底下猜測是他夫人不夠體面,帶不出來。今日一見我才明白,原來是金屋藏嬌,帶出來怕被人惦記。哈哈!」
洛箏再度氣息不穩。
「是我自己不想出來應酬,與少杉無關——宋先生和我想的也不一樣。」
「是麼?」宋希文立刻流露出興趣,「你想像中的我什麼樣子?」
「豁達開明,尊重女性,也許談不上平等視之,但至少能理解女子面對的困境,可惜,你方才說的話句句都在侮辱女性。」
「是嗎?那我道歉。」
他突然轉變態度,令洛箏感覺自己的較真有點可笑。宋希文挑戰喬櫻時,她心裡曾浮起痛快之意,這會兒真有些無地自容,在他眼裡,自己又比喬櫻高明到哪裡去呢?不過一路貨色,可以由得他調侃。
「怎麼不說話了?」
「沒什麼可說的。」
「是本來就沒什麼可說的,還是對著我沒什麼可說的?」
「……」
「我懂了。」宋希文笑,「再給你個建議,哪天覺得在外面玩夠了想回去,別不好意思,我可以充當你的說客去找馮老闆談談,相信他會很歡迎我的!」
車子猛然剎住,「光顧說話,差點錯過路口——你沒事吧?」
洛箏正氣得發顫,沒提防整個人往前一衝,膝蓋撞在前面的椅子上,生疼,她咬牙忍住,連聲謝謝都沒說就開門下車,又狠狠將門拍上。
宋希文落下車窗,腦袋從車裡探出來,「聶小姐好大的脾氣!」
洛箏扭頭就走。
車子重新啟動,伴隨著宋希文一聲輕快的口哨。
洛箏從夢中驚起,房間裡漆黑、死寂。她大口喘著氣。
祁靜說宋希文是個紳士,她也許沒錯,但宋希文的紳士只針對能夠為他所用的人,而非需要仰仗他的人,即便驕傲如喬櫻。
他對洛箏說的那些話,句句藏針,又字字戳心。
昨天以前,洛箏還對自己的選擇感到滿意,猶如先前一直走錯路,現在終於回歸正道了。
然而這種自信就像沙塔,海水一衝就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