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真有些赧然,本想寬慰他家謝寺卿兩句,然而甫一張口,手裡就被塞進了半塊胡餅。
謝景熙眸色陰冷地瞥他,沉聲吩咐了句,「扔了。」
經歷過上一次扔手脂蔻丹的教訓,裴真哪敢再多嘴說什麼,老實應了句「好」,而後一溜煙兒地跑了。
好在他家謝寺卿脾氣雖然奇怪,但情緒一直穩定。特別是一忙起來,他更是全心全意,騰不出心思去考慮其他有的沒的。
傍晚過後,灃京城的暮鼓開始敲了第一次。
裴真看著謝景熙案頭上的公文,頗為自覺地留下來值夜。
大周官員雖然薪俸一般,但一日三餐衙門都會管。裴真端出公廚給謝景熙留好的飯,捧過去的時候,發現飯菜都已經涼了。
這個時辰,衙門的公廚早已下職,他們只能自己起灶點火再熱。
好在謝景熙不是個挑剔的上司,他接過裴真遞來的食盒,一邊看著公文,一邊就把飯菜都吃了。
馬上就是十五,夜月更明。夜風從半掩的窗戶探進來,順便送來一串輕快的笑聲。
裴真和謝景熙一怔,屏息凝神的同時,還聽到什麼東西正在燒沸翻騰。
不等裴真想明白自己聽到的是什麼,謝景熙的表情已經肉眼可見地沉下來。他沉默著,起身出了訟棘堂,一言不發地往軟禁霍起的偏舍行去。
廊道上夜色沉沉,一直到偏舍門前都沒見幾個人影。
看守的侍衛見了謝景熙抱拳,一句「大人」還沒出口,便被他抬手揮停了。
不知出於什麼樣的心理,謝景熙沒有讓人通報。
幾盞風燈在檐下打了個旋兒,他緩步行至房舍外,從敞開的窗戶遠遠地看著裡面兩人。
沈朝顏還是那副鋪張浪費的作派,小小一間房舍內,四處都點上了燈,將裡面照得猶如白晝。一個火爐子在案邊騰騰地燒著,上面一口小砂鍋,正嘟嘟地往外冒著熱氣。水汽氤氳,在兩人之間化作繚繞的白霧。
明明是簡單的場景,謝景熙卻沒來由地從裡面看出點關於「家人」的。
他記得沈朝顏說過,霍起很信任她,而這份信任對她來說,很重要。
可是隱姓埋名的這些年裡,謝景熙已經忘了「信任」是什麼。他像一個被蛇咬怕了的人,蜷縮在自己劃下的界限內,害怕著每一條井繩。
心裡倏然竄起一股空落,此景此情像是一場詭異的夢境。三人同在一個屋檐下,他卻是夢外那個無法融入的影子。
裴真不知道謝景熙怎麼了。
就在他駐足屋外的片刻,他身上那股生動的情緒瞬間消弭,化作了一貫的空茫。若不是此刻明顯的對比,裴真都快要不記得,自己多久沒見過這樣的謝寺卿了。
「大人……」裴真行過去,話未出口,便聽謝景熙聲音淡漠地對他吩咐,「從今日起,不許沈朝顏再私下探望霍起。」
「啊?」裴真訝然,一時竟也語塞,「那…… 要是昭平郡主不肯呢?」
謝景熙側頭看他,眼神犀利,「那就讓她來找我。」
*
翌日,沈朝顏照樣拎著個食盒去找霍起。
然而屋內人去樓空,她怔忡片刻,抬頭確認的時候,碰到了「恰巧」從這裡經過的裴真。
「郡主……」裴真微赧,不自然地凜直了後背。
沈朝顏免了他的禮,瞟眼身後的屋舍問:「霍起怎麼不在?」
裴真輕咳兩聲,卻也只能如實回到,「霍將軍昨晚被收進了大理寺獄。」
「什麼?」沈朝顏驚訝,追問到,「為什麼?」
「咳咳……」裴真心虛地移開了雙眼,對著沈朝顏抱拳老實道:「大人說……這是大理寺的規矩,郡主若是有什麼異議,可以親自去問他。」
沈朝顏聽完臉色一沉,轉身就往訟棘堂去了。
今日常朝下得早,謝景熙辰時就用完了早食。沈朝顏到的時候,他已經開始處理政務。
門前的台階響起一串腳步,緊接著就是門扉猛然拍上隔扇的響動。侍衛追在後面,正要開口,被謝景熙舉手揮退了。
身後的門扉閉合,沈朝顏看著書案後面那個執筆緩書的人,胸口像燒了一團柴薪。她故意站著沒開口,本就沉悶的訟棘堂,此刻更像是蓋了一整片的積雨雲。
對面的人恍若不知,依然埋頭做自己的事,把堂下的沈朝顏當了空氣。
她真是要給這莫名其妙的人氣笑了。
沈朝顏本就不是個隱忍的脾氣,如今被這麼一激,火氣又長了三分。她越看他這副置身事外、雲淡風輕的樣子越覺不快,思忖間,沈朝顏三步行至案前,逮著謝景熙手上的筆就是一抽!
筆桿脫了手,在謝景熙手上留下一片墨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