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次打了我一耳光,在那之前,她勃然大怒,用腳踩爛了一箱巧克力,她顯得好高,伸開手臂的時候燈光把她的影子潑到牆上,像是要吃人。」
「我完全不記得那一次她為什麼會氣成那樣,我又是因為什麼原因而挨打,」竹聽眠的手指開始用力,微微發顫,「我記得那天早上她帶我去逛街,買了件很漂亮的小風衣,粉紅色,荷花領的邊緣還團著可愛的起伏,我很喜歡,美滋滋地穿著它走了很多路。」
「晚上我就被打了,我想不起來原因,到現在都想不起來原因,」竹聽眠說,「可是我仍然記得那一巴掌的所有細節。」
耳邊轟然一聲,臉頰被拍擊的詭異觸碰感,然後眼前猛然一白,白得發亮,然後又黑成一片。
震驚之下,甚至都來不及感受到疼,等真的意識到這件事已經發生,臉上已然開始發麻發漲。
她記得自己被這一巴掌的力道推得後仰,記得後退的時候頭撞到了牆上,又是一聲悶響。
她記得自己是怎樣害怕又茫然地順著牆蹲下去,鼻子變得不通氣,血像自來水一樣淌下來。
時至今日,竹聽眠還能時常複製當時的恐懼與悲傷,偶爾想起來,又要難過得躲起來自己哭一場。
「可是我真的想不起來那一天她為什麼要打我,」竹聽眠說,「其它事情也一樣,除了原因,所有的記憶都很清晰。」
哪怕她改名換姓,哪怕她今年已經二十七。
竹聽眠還是像在七歲時那樣,因為有過那樣的七歲,所以何時何地,只要回憶尚在,她還會挨一耳光。
太多這樣的情況。
稍加回憶那段童年,時間都顯得殘疾,遑論記憶。
說到這裡,竹聽眠已經泣不成聲。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那麼恨我,我很想問問她為什麼不能愛我,我真的拿她沒辦法。」
多年未聯繫,竹聽眠再次聽到她的聲音,居然還是那樣惡毒地威脅。
可是媽媽,我受傷了你知道嗎?我右手傷了,我再也不能彈琴。
你知道嗎?
你可以愛我嗎?
竹聽眠是想要問這句話的,可是又沒能問出口,像是喉嚨口生出了一萬隻蠻不講理的手,捏住了她所有的發聲途徑。
「我覺得,你是生病了,你應該去看醫生。」
最終,她說了這句話。
可她沒想到噩耗會來得那樣快,一個這樣霸道了那麼多年的人,這樣的母親,因為覺得女兒讓她去精神病院而感到羞辱,所以乾脆自我結束。
竹聽眠也感到了侮辱。
好像一切的一切,這個人身為母親給出的所有傷害,她女兒數次差點活不下去,都不抵她的面子來得重要。
竹聽眠說完,再無顧忌,就此拉著李長青的衣服大哭一場,能嚎就不壓著,等這段情緒終於得到發泄,她休息了會,問:「你知道我聽到消息的時候在想什麼嗎?」
「什麼?」李長青又攬了攬她。
「我突然想起,小的時候,很早很早以前,城裡還沒有那麼多大樓,很多土路,地磚也不是很平整,」竹聽眠說,「我總是咳嗽,支氣管一直在發炎,她背著我去看醫生,我趴在她背上,聞得見很香的味道,而且她的背很暖和。」
「她有一條辮子,很長一條,垂到腰間。」
竹聽眠始終覺得自己聽錯,覺得不該是這樣,覺得她那樣一個人,應當更轟烈些,大鬧一場,咬著牙把日子過下去,再生龍活虎地跑到女兒面前耀武揚威。
總之不該是這樣。
她原以為自己恨透了她,可那是死訊,那是生離死別。
竹聽眠才發現自己真的也沒能力恨到這個地步,恨得非要她死了才好。
眷戀同恨意總是如影隨形,所以不能徹底了斷,又難受於持續,
「你說,」竹聽眠問李長青,「你說說看,這可怎麼辦?」
「我也沒有很好的解決辦法,」李長青輕聲告訴她。
他當然恨不得能立刻說出一個有效的辦法,最好徹底解決竹聽眠的所有心結,讓她以後都再也不會難過。
可事實是他辦不到,更不能在這個時候說虛假空洞的胡話,只好承認自己無能。
李長青心疼得要命,說什麼也不知道,只好一遍遍講:「我難受,我聽得難受。」
心肺鼻眼連帶著喉嚨都開始劇烈反應,他震驚於自己的失控,慌亂之中仰起頭,依然無法阻擋眼淚。
李長青簡直要生氣。
他覺得自己實在不太像話,怎麼能在安慰人的時候聽得自己先哭起來?
可是心如刀割。
可是感同身受。
所以眼淚總是替語言表達感情。
竹聽眠當然做過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