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青發現她的態度有些不對,不是好奇,也絕非逗樂,而是一種鮮見的認真。眼裡也不帶著笑,就這麼直直地看過來,連嘴角都微微往下壓著。
更像是……緊張?
「說了點。」李長青承認。
於是竹聽眠的表情就變得更加明顯,甚至擱下了手裡的碗,「說什麼了?」
她又問了一遍,聲音很輕,帶著些李長青不明白的沮喪。
為什麼要這麼失落呢?
李長青本來已經鬆快和充滿勇氣的心因為她這個表情而迅速癟了下來。
他不清楚其中是否有什麼自己不該知道的事情。
但如果真是這樣重要,為什麼竹聽眠沒有直接去問竹辭憂,而是來向自己確認呢?
李長青不曉得,他感到不解而沉默的這幾秒,落在竹聽眠眼中同樣煎熬。
竹聽眠不清楚李長青得知那段歷史之後會怎麼想,這樣一個正直明朗的人,如果知道她曾經想要把親生母親送去病院又因此間接逼死了母親。
他會怎麼想呢?
她和他都被人叫過殺人犯。
區別在於李長青是替父受過,而且至今真相不明,仍然有一半的概率是清白而且無罪。
但竹聽眠不一樣,她的確那樣做了,事情也的確就那麼發生了。她連收拾後事都沒有出面,卻總是回憶收到消息的那個下午。
在那個頹敗的日子裡,她剛剛被宣告右手的損傷程度已經無法支撐接下來的演奏生涯,又有一個陌生人來電告知她的親生母親離世,生前酣暢地說明過有多麼恨自己的女兒。
你憑什麼恨我呢?我才是恨透了你。
起初,竹聽眠是這樣認為的。
理智告訴她,她已經尋求專業人士的幫助,確定母親的確有心理疾病,繼續就醫。
可在道德層面,她已經聽清法官落錘定音,判她終身受罰。
她開始想像任何一種可能的替代結局,又因無法扭轉現實而半夜驚醒,每每涕淚滿面。
所有的敘事角度里,她都是造成悲劇的那一個人,對象是自己的親生母親。
竹聽眠知道李長青善良,也知道他有極大的可能會站在自己這邊,說出安慰的話。
但人總是會有未盡之語,他會在某一個時刻回想這件事,然後驚覺恐懼和厭惡,最後悄悄遠離嗎?
竹聽眠判斷不了這樣的事情是否會發生,但她知道如果要進行選擇,和李長青一同邁入下一程,她首先就需要整合秦晴和竹聽眠這兩個身份。
可她做不到。
結束不了,也不敢開始。
她把自己剖開來瞧,確定自己不存在被愛的資格,也同樣沒有愛人的勇氣。
同樣的,竹聽眠也不能因為李長青很好,所以自私瞞下過去只為眼前的一時歡愉秘,全部都用來賭他不在意的可能性。
新生活已經有了好轉跡象。
本質上,她並不想讓他知道這些。
所以李長青幾天沒過來,竹聽眠不斷地在腦海中構築他可能知道了些什麼,或許正在進行有禮貌的疏離步驟。
可他又這麼帶著禮物出現,臉上依舊掛著關懷熱切的笑容。
竹聽眠有些不太明白了。
而且看他緘默不語,她心裡又焦急起來,並且為此而生氣。
「你不說話就出去。」竹聽眠警告。
「別啊,」李長青急急回應,又扯了扯自己的衣服下擺,問,「你想去看停停的孩子嗎?我們出去走走好嗎?」
莫名其妙的一個建議,倏爾打亂了所有節奏。
竹聽眠發現李長青真的太有天賦,總能在她情緒即將燒至頂點之際另闢道路。
搞得人不好再繼續耽溺於發泄,只能清醒地被帶偏節奏。
她想了想,說:「外面很冷。」
「我給你充個熱水袋。」李長青說。
「那我飯還沒吃完。」竹聽眠重新端起碗。
李長青笑著說:「我們不趕時間。」
*
隨著氣溫驟降,奶場也隨之做出許多應對措施,停停所在的圈欄墊了更厚的墊料,還配上了加熱飲水槽。
因為有小牛崽的緣故,所以在乾燥稻草里摻
了不少木屑,踩上去腳感柔軟而綿密。
竹聽眠沒有思考太久,原地坐了下去,速度太快,李長青連提醒一聲髒都沒來得及。
「我要在房間裡加一個這樣的軟墊。」竹聽眠抓了抓身邊的草屑,滿意地宣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