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帕子是棉的,上面繡有芙蓉鯉魚圖案。芙蓉用了暈針的手法,從花心到花瓣粉白漸變,嬌妍立體;鯉魚有一尾紅的、兩尾灰的,因著蠶絲的質地,呈現細膩溫潤、明亮流轉的光澤。
不是普通的繡花,是正兒八經的蠶絲蜀繡。
妻女的生活早已相當西化,用衛生紙,不用帕子。但瞿醫生還是鄭重其事地收了下來,不光為這份心意,還可以送給情人——獨身一人在國內,免不了找女人嘛。
「小李啊,你怎麼會這個?」
席玉麟也不避諱身世,「我師叔教我的。他
媽媽原來是專業的繡娘。」
有手藝的繡娘工資不低,養一個孩子還是養得起。然而孩子是未婚時懷上的,一聽說懷上了,男方跑了個沒影沒蹤。劉洪生的母親獨自撫養他到十歲,最終受不了鄰里的碎嘴,跳井自殺了。
這段故事是劉洪生親口說的,當年他非要問,師叔就真得講。他問那師父呢?師叔就笑眯眯地颳了一下他的鼻子,「那是他的事,你去問他呀!敢不敢去問他?」
席玉麟把頭搖得像潑浪鼓。
如今憶來,歷歷在目。
晚上申屠真聽聞此事,很不悅,她原以為是給她繡的。然而席玉麟能集中注意力的時間非常有限,繡完一條帕子,連著三天都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再不能繡第二條的架勢。
申屠真卻不體諒他,「我的生日快到了。繡不好第二條,就把你扒光,扔在重慶警察廳門口。」
席玉麟只好爬起來給她繡,一個小小的老虎頭就花了一個月。因為太複雜,繡完腦袋後,想死的心情達到巔峰,手也抖,無論如何都繡不下去了。
雖然手帕只有左下角一個虎頭稍顯突兀,但虎頭的完成度很高,也遠比蓮花鯉魚要複雜,申屠真已經滿意了。
「為什麼給他女兒繡蓮花鯉魚?」
「因為是最經典的圖案,不費腦子。」
「那為什麼給我繡老虎?」
「大王威武。」他有氣無力地說。
申屠真舉著手帕在燈火下看,又疊了幾疊,收進大衣口袋,忽然沒頭沒尾地說:「我畢業於北大法學院。」
「但因為家族生意太大,兄長們又都在明面上做官,需要我暗地裡輔助。勞心勞力的事不少,我既無職位、又無榮譽。」她淡淡道,「為了家族,還嫁給了老彭。當然,我和他各玩各的,倒也沒受委屈;兄長們也都聯姻,他們寵愛我,付出的比我多得多,是在用性命為這個家保駕護航......沒什麼好抱怨的。」
席玉麟也覺得她沒什麼好抱怨的,過得這麼舒服了,還要抱怨,那他怎麼活?因此懶得答話。
等到她生日的前一天,又穿了雙新皮鞋進來,罕見地露了笑意,說是上海最流行的牌子,叫什麼寧吧。嘉禮為了買給她,特意遣人跑了一趟上海。
那鞋是秋季新款,鞋面結合刺繡工藝做了鏤空雕花,露出白紗底襯。席玉麟說嗯嗯真好看。她只是想炫耀侄子的心意,也不在意席玉麟到底覺不覺得好看,沒計較他的敷衍。
生日當天的排場真是大,設了壽堂,擺放香案、蠟燭、壽桃等等,檐角掛燈籠紅綢。院子裡來了許多陌生人,道一聲賀,就要在姓名簿上籤自己的名字,將禮物堆放在堂內。
熱鬧是熱鬧,但太老派,現在年輕人都不這樣過生日。席玉麟怎麼瞧她怎麼覺得年紀大,暗自發笑。他在眾賓客中坐下,撈來一碗麵稍吃了幾口,沒胃口,就撂筷子出去了。
眾人面面相覷,有心提醒他不可擅自離席,但見主座的申屠真都沒發話,也就把提醒憋了回去。滿堂寂靜,就聽見他腳上的鐐銬拖在地上,噹啷噹啷響。
在院門口的警衛身邊站了片刻,他等來了申屠嘉禮。
申屠嘉禮剛忙完公務,馬不停蹄地驅車趕來祝壽,接著又要馬不停蹄地回重慶。他身後跟著兩個隨從,幾步穿堂過院,席玉麟就站在那兒一路看。
帶學生帶久了,只看走路姿勢,都知道對方哪裡有問題。這申屠嘉禮是武將體格,性格雖浮躁,腳上卻沉穩有力,雙手的擺動幅度也不大,方便隨時拔槍。只是左腿向前邁的距離比右腿向前邁的距離小,應該是有舊傷。
幾分鐘後,申屠嘉禮急匆匆地從堂屋出來,打道回府。
他看出來了:傷在膝蓋上。
吃完了飯,又在院中搭了個戲台子,大家搬板凳在廊下看。放在往日,申屠真的生日不知道要辦得多華麗;現在是在郊外,沒條件,倒給了賓客們新奇的體驗。好像回到了小時候,她們還不是大人物,盼一個戲班子路過自己的村莊,要盼好久。等來了人,就呼朋引伴,把小板凳搬到露天的空曠曬穀場上去看,秋風嗚嗚吹,枯葉打旋兒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