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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眉在女人面前遠沒有在男人面前那麼談笑自如,更何況人家還是個記者,能當記者的女人多厲害?敏銳程度該是不輸於說出「你不真誠」的辛老師的。她怕某一句話就暴露了自己文化程度不高的事實,三思而後言,採訪進行得磕磕絆絆。

張記者顯然是受了郝根發那個「你真的沒法擁有一雙合腳的皮鞋

嗎「宣傳標語的影響,認為她是為了所有纏足同胞的福祉設計的這款半邊鞋。其實霍眉的出發點從來不是福祉不福祉的,而是有沒有這個需求、好不好賣。她只能硬著頭皮點頭,「因為我自己很不方便,所以我想為各位女同胞謀方便......」

「霍女士,你是否認為纏足女性有讓腳看起來像天足的必要呢?只有天足是美的嗎?」

「是,健康的、自然的是最美的。」

「那麼在已經不健康、不自然的前提下,付出額外的努力,讓雙腳顯得健康、自然是必要的嗎?換句話說,弓鞋其實才是纏足群體的最有選擇,因為價格低廉,方便而舒適;而『半邊鞋』雖然較之直接穿皮鞋並在前面墊棉花更穩當,舒適度仍然是不如弓鞋的。對女性來說,美比舒適重要嗎?」

霍眉手心裡攥的汗巾子都要被汗浸透了,她也不敢抬手擦額上的汗,只是維持著雙手搭在雙膝上的優雅姿勢,「都重要。人都是在滿足的舒適的基礎上,再追求審美的......」

人家的宗旨是「高尚娛樂」,她聽出了一點認為半邊鞋是給本不方便的纏足婦女更添累贅的意思,很擔心人家深究她的目的。

詼諧的笑意在鏡片後的那雙眼裡閃爍。霍眉心裡咯噔一聲:你不真誠。

她頓了頓,也朝著她笑的同時,話鋒一轉,「只是在我個人看來,美更重要些。也有很多人會選擇更舒適的弓鞋,我不是說纏足女性必須要擁有一雙看起來正常的皮鞋,我是為和我有一樣考慮的姐姐妹妹提供一種選擇。」

「霍女士,這很好。」張記者的語氣變得柔和了些許,「正是因為對美的追求,你才能設計出半邊鞋。人各有志,志是人的內在驅動力,而審美追求就是企業家內在的火焰。今天你接受採訪,做了頭髮,化了妝,還用帝王綠鐲子來配這身翠色旗袍。我很高興地看到你的火焰。」

其實只有一點不對:她是用翠色旗袍來配帝王綠鐲子。

這趟採訪讓霍眉不大高興。她喜歡往文化人身邊湊,但文化人都喜歡刺人,而她只喜歡聽好話。

所以程蕙琴還是最讓她高興的那一個,很罕見地出了門,跟人家講「我們家妹妹怎麼怎麼樣」,一點要哄霍眉高興的主觀意識都沒有,就把霍眉哄得心花怒放。

這家裡唯一破壞氣氛的就是何炳翀。不知道他是壓根兒沒聽說這事還是怎樣,吃完飯的時候就頭也不抬。

程蕙琴道:「出去一天,回來也不理我們。你不問問霍眉今天幹什麼去了?」

他置若罔聞,拿手帕擦了擦嘴,扔在桌上便走了。霍眉立刻跟上去哄人。她對他的脾氣已經了如指掌,就和摸貓一下,每一句都是順著毛捋過去的。大概半個小時後,何炳翀被她逗笑了,和她接了個漫長的吻。

霍眉完成任務,回自己房睡覺。第二天一早上,程蕙琴講:「好像是他二哥有個新動作吧。」

她心想昨晚我把舌頭伸他嘴裡了都沒把話勾出來呢,你怎麼知道了?又是幾天後,例行公事,他等待藥效發作的期間忽然提起來:「二哥早給爸爸提了方案,前幾天通過了,是生產醫療器械的。」

霍眉一時愣住,都想不起糾結他又先告訴程蕙琴這件事了。曾聽說過時風電器準備進軍的方向是高端精密儀器,比如儀錶盤、錄音設備等等,和醫療器械實在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她以為這是個很小眾的想法,怎麼恰恰和何二爺不謀而合?

「那又如何了?說不定就是白費工夫,前期投入大量的資金買技術,中國又沒那麼多人給他治療……」

這話原是何炳翀說的,他不信服霍眉的,但霍眉拿他的話來賭他,他其實也覺得自己不如她可靠。煩躁道:「別說了。他哪裡缺錢?他要多少爸爸都給。」

「BB,聽我講嘛。那你現在一條心經營嘉陵公司——我們現在是一致贊同大概率要打對吧?委員長說了嘛,四川是大後方,我們那裡兵也多、地理條件也好,除非亡國,不然打不到四川去的。到時候全國各地的人逃難,全往四川涌,你呢,你正好搞服務業——」

他冷冷道:「你愛祖國嗎?」

霍眉反問道:「祖國愛我嗎?」

她幾乎是瞬間就這麼說了,何炳翀愣了愣,簡直難以置信:哪有這種話?此人既沒有對高尚道德的虔敬,也沒有對樸素情感的認同,如同化外之民——確實是化外之民,一個女巫,讓他愛慕,現在也讓他感到不舒服。

哪一天,他問霍眉「你愛我嗎」,或許她就會這樣毫不留情地來一句:你愛我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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