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吃不飽,豬更吃不飽。二劉勞民傷財地打了一年,水稻被罌粟占了半邊地盤,還遭了洪水。由是如此,省內僅五十三縣鬧饑荒;蒼衣縣的糧食雖然漲
價,好歹養得活人、養得活牲畜。
因為這裡是天府之國,土地太過富饒。
霍眉又愛它,又恨它。她很少特別愛什麼東西,所以稍微愛一下,就希望對方回饋自己。坐在驢車上翻過山坡,松樹全都披上了雪,深翠與銀白相間,都是肅穆的顏色,在風中蕭蕭瑟瑟地搖晃。她記起蔡行健讀過的一篇文章,叫什麼酸板栗吧,有這樣一段話:「只要人一輩子釣過一次鱸魚,或者在秋天見過一次鳥南飛,瞧著它們在晴朗而涼快的日子裡怎樣成群飛過村莊,那他就再也不能做一個城裡人,他會一直到死都苦苦地盼望自由的生活。」
這篇文章當然不是寫來讚美鄉間美景的,她到現在都記得蔡行健的解讀,不是因為對文章感興趣,而是因為她必須記得蔡行健說的每一個字。而現在呢,養豬場後坡的樹林很美,鄉村很美,四川很美,她這個汲汲於富貴的勢利眼都愛它。而她的話太粗鄙,得借用文學作品的話才好說出來。
蔡行健還說過,學習就是如此。不管你當下懂不懂,先記著,未來總有一天會頓悟的。
霍眉好像頓悟了,但這種抽象的頓悟並不能緩釋她的痛苦。首先,她過得很糟糕。這片土地賦予她殘病、貧窮、孤獨、不幸與顛沛流離,她一邊愛它,一邊覺得自己像話本里形象單薄到有點蠢的角,都被男主瞧不上了,還死心塌地地對人家。
其次,她的未來沒指望。
第三,霍眉忽然意識到,蔡行健和霍振良應該有很多「頓悟」的時刻,一次是一次的欣喜,還能用這些美麗的貝殼裝點自己的記憶宮殿。她腦袋空空,只能用痛苦填。
她思考著這些問題,坐在板車上,等和養豬場有合約的農民把菜送過來。半個小時候,一個青年男孩忽然從松樹林中鑽出來,眉骨很高,在眼窩裡投下陰影,面貌立體而英俊。他匆忙把一張紙塞到她手裡後跑了。
霍眉展開一看,是用炭筆畫的字跡。衣物用重而密集的排線表示,顯得更加臃腫;大面積的黑灰里露出一張淺淡的小臉,寥寥幾筆,憂鬱而迷惘。
我是這副表情?狗日的像個詩人啊。
再抬頭時,青年已經不見了。
霍眉沒有過任何畫像或照片,第一次得了這東西,喜不自勝,揣兜里趕著毛驢回家了。晚上跟瑞禾分享,瑞禾嘆道:「好羅曼蒂克。」
「羅個屁,你等著瞧吧,再畫兩張他就要說想畫裸(敏)體了。」她脫了襪子,把腳伸入盆中。
「你過得像小姐,每天泡腳不說,還往水裡扔艾葉。」
「我喜歡。」霍眉模仿著她的語氣,搖頭晃腦道。
第二日瑞禾說要看青年到底有多帥,也跟著去,她坐在板車後面,霍眉趕驢子。晴空下的雪反射著耀眼的白光。趕著趕著,她就忽然從板車上跳下來,展開雙臂,長長地「啊」一聲,順著山坡往下沖,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後不可避免地撲倒在雪堆里;卻仍「啊啊」地叫著,裹著雪滾到坡底,坐起來,忽然開始唱歌:
高高山上喲,一樹槐喲喂。手把欄杆噻,望郎來喲喂。娘問女兒啊,你望啥子哦?哎,我望槐花噻,幾時開喲喂......
霍眉不緊不慢牽著驢子下到坡底,她站了會兒後,那個青年果然就又來了,仍是塞給她一幅畫。因為這回有兩個人在,他不自在得多,跑開時左腳陷進雪裡摔了個屁墩兒。
瑞禾眼睛亮亮地盯著他看,此刻連忙伸長脖子去看她手裡的畫——居然不是霍眉的單人像,畫面中有她們兩個。
霍眉本就和瑞禾沒什麼共同語言,現在更覺得她幼稚,翻了個白眼,直接將畫扔給她了。收了豬草往回走時,瑞禾一蹦一跳地跟在後面,氣兒都喘不勻了,還在唱歌。
霍眉道:「沒人告訴過你你唱歌很難聽?」
她停下,眉毛越挑越高,「李紅淑,我很開心。我四歲就住到楊家的深宅大院裡去了,沒出來過,也沒有見過這樣的美景。」
「喔,但是你唱歌很難聽。」
「你以前是妓女。」瑞禾反唇相譏。霍眉一點也沒被攻擊到,只是很好奇,「你怎麼知道?」
「普通人家未出嫁的女兒都梳辮子,要麼學西方,剪短髮、燙頭,出嫁了才盤起來。只有妓女才會像你這樣盤頭髮。」
霍眉覺得她說得很有道理。她已經習慣了盤發,再加上又不年輕了,她這個年紀的女人都是盤發的,一直以來沒覺得有什麼不對。但是她既不想被認為是妓女,也不想被認為已婚,當即把頭髮放下。
瑞禾一扭頭跑到前面去,不理她了。第三天、第四天再去,青年卻不再出現。
年關又至,今年又沒法回家。好在養豬場所處的位置地廣人稀,看不到家家戶戶張燈結彩、準備年貨的熱鬧場面,不然霍眉會難受死的。這些天豬肉訂單數量飛漲,她們每天都至少殺四頭豬,回宿舍後胳膊都抬不起來。「年」在她的胳膊中發酸發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