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的意志把這副不聽使喚的軀體拎起來,她聽見自己啞聲說:「三爺,我的任務完成了,放我走吧。」
眼前的景象模糊不清,但裘三爺的腦袋應該是轉了過來,說道:「范章驊的部隊回巴青了。」
霍眉的腦子又有些轉不過來。
她先以為范章驊這麼一通布置,鐵定是要及時通知今井撤離,但看這個形式,貓兒似乎得手了;那麼范章驊爭取的時間應該是給自己逃跑的。但他沒有跑,回巴青了?他要幹嘛?
「城門已經被我們守住了。」裘三爺呷了一口茶,「城破之時,我們想要取范章驊性命,是因為曾經的王將軍在最後關頭傳口信給我們,說其與日本人有勾結,怕有二心。你來都來了,再做一件事吧。」
「什麼?」她尖叫起來,「還要我幹嘛啊?我欠你們的啊?」
「你欠一條命和五十銀元!」
他的聲音和樣貌在霍眉記憶里從來沒變過,好像在所有人生下來前,他就老的很有威嚴了;但等所有人長大後,他也沒老到衰弱。眉毛、鬍鬚長而有型,好像是神官在宣讀天條。
靠回椅背後,又以慣用的、在眾人面前隨和談笑的語氣道:「這還不算什麼,當年你家蓋房子,我出了錢;虎子上大學,我送了禮金;你要來城裡,是我帶你來的。都是鄉親,義字當頭,我可以不算帳,但你不能不記得。」
霍眉本就穿著件寬鬆的青灰衣裳,袴子也是黑的,現在愣愣地坐在地上,像個遊魂。
一個小袍哥從外面拿了個盒子進來,裘三爺示意他遞給霍眉。
「范章驊的車是防彈的,從外面下不了手;身周也總有人,我不想再犧牲袍澤兄弟了。這周五,你將這枚手雷帶到車上去吧。我會安排人開車跟著,若十分鐘內你沒有拔栓,便朝車上射擊。范副官會知道怎麼一回事的......望霍小姐好自為之。有什麼想要的,現在提吧。」
太陽快落山了,用並不猛烈的餘熱把天空烘成橙紅。
她本該感到無與倫比的絕望——她確實感覺到了,是沉重而黏膩的水,在胸腔里越漫越高,壓得人無法呼吸。這是老百姓最合理的情緒。大家只悲傷,不憤怒,心理有落差者才憤怒,但他們的卑賤、不幸和人微言輕從來理所當然。但霍眉在心裡總把自己當皇帝看的,她幾近狂怒,有火從水底一路燒出來,黑煙沖天。
她打開盒子,掏出手雷,食指輕而易舉地勾在了銅環上。
眾人齊聲大叫起來,霍眉真是覺得好痛快,暫停下來欣賞他們叫。下一秒,手卻被攥住,她早有防備,仍捏著榴彈死死不放。李舟的墨鏡已經掉了,露出純淨的黑眼珠,瞪著她。
哦,是憐惜她這條賤命的男人。
霍眉於是把榴彈還給他,早已滿是濕痕的臉上又添了兩道淚水。
「我要煙土,我要洗澡。」
她被送進一間豪華客房,不知道具體是哪裡,房裡的窗戶都被木板釘死了,門口必然站著袍哥。屋內尖銳的物品並沒有收走,裘三爺似乎對她的人品很有信心,知道她怕死,不到最後時刻不會放棄任何生的希望;又知道她很壞,就是真要死,必會拉范章驊墊背。
剛才她作勢要拉手榴彈時,裘三爺端坐在太師椅上,眼睛都沒眨一下。他是她的老鄉,他知道的。
桌上擱著一桿煙槍,一塊**。她爬到桌邊,用雙臂支著上半身,把**搓成小球粘在煙槍上,然後擦了根火柴一點,渾身的骨骼都吱吱作響地叫囂著想要更多。但**很快燒沒了,這種最初級的煙土,比半劑「展眉」還不如。
她喊,哭,嚎叫,把玻璃桌子掀了,然後在滿地的玻璃渣上打滾。她又怕自己過幾天什麼力氣都沒有了,於是立刻爬向浴室:沒有浴缸,但是有淋浴,把手往左邊抬是冷水,右邊是熱水。
霍眉安靜下來,拿胰子把自己渾身上下搓了個遍,用熱水沖了很久。感到舒適後,到臥房裡挑了條最漂亮的旗袍穿上,然後一屁股坐到桌子邊,繼續嗅聞空氣中尚未散乾淨的大煙味兒。
晚上有人敲了一下門,把飯盒擺在門口,她沒有理會。
今天是周二。
到了周三,她的癮愈發嚴重,整天只吃下去了半個饅頭。外面市井生活的聊天聲、叫賣聲、討價還價聲還有火車從很遠的地方捎來的鳴笛統統聽不見,全世界只剩下她的心臟在咚咚狂跳。
周四時她出了很多汗,又吐了一次,然後往旁邊爬了一點遠離自己的嘔吐物。似乎應該再洗個澡,但她難受的不想起來。盤算著,等到後天中午吧,出門前一定把自己拾掇乾淨。
門被打開時,霍眉還以為送飯的送到屋裡來了,但是沒有飯盒落下,卻走進一個人,背著個大包袱。
她眼神聚焦片刻,發現來人是席玉麟。席玉麟在門口杵了五秒鐘,然後奔過來,把她從地上提起來坐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