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時,他頭顱垂得極低,眸中染著驚慌之色,似是怕衝撞了眼前的貴人。
回話時連聲音都在顫抖——
「東……東家有請。」
言訖,躬身將兩人引入了內院。
步入迴廊,目之所及皆是恢弘一片。
雪幕下的樓宇仙霧繚繞,湖畔勁松挺立。層疊的瓦楞為冰雪所固,凝結出厚重的冰層。屋檐之下,隱有冰柱垂掛而出,瑩潤晶亮,絢爛透徹。
碎瓊亂玉,霧淞沆碭。實乃好景。
影影綽綽,變幻落錯之間,足可見造景之人的格調與品味。
再往前走,便能瞧見湖心亭內端坐的一名老婦。
老婦年近花甲,一襲紅袍鮮艷奪目,五官是偏英氣的長相,烏髮褐瞳,身段玲瓏。面容雖朽,卻不難看出昔年氣韻,端的是一副不太好惹的模樣。
「這位是……」
見唐瓔面色有疑,黎靖北俯首溫聲道——
「黎珀的生母,舒太妃。」
唐瓔「哦」了一聲,眸中划過訝然。
須臾,再次將目光調回那紅衣老婦身上。
與沉穩持重的舒姨娘不同,舒太妃衣著張揚,氣度颯然,舉手投足間盡顯灑脫之意。
似是注意到了迴廊處的響動,她回過頭,翩然一笑。
「算著腳程你們也該到了。」
你......們?
唐瓔一怔,難道她一早便猜到了她會來?
黎靖北卻不以為意,只柔和地笑了笑,躬身作揖——
「阿木爾見過太妃娘娘。」
唐瓔有樣學樣,方欲行禮,卻被舒太妃阻止。
「行了,快起來吧。」
見她不為所動,舒太妃又瞧回黎靖北,鳳眸中閃過濃濃的揶揄之色,緊聲催促道:「還不快扶你媳婦兒起來,省得她回家罰你。」
唐瓔聞言大愕。
這做娘的,怎麼跟她兒子一個德行?
一旁的黎靖北倒是從善如流,「娘娘教訓得是。」說罷便摟住她的腰,扶著她的手往上猛然一帶。
幾息後,兩人同時立直了身。
唐瓔本就生得纖弱,腰身更是極為敏感。一
番環腰摟抱後,面色瞬間漲得通紅,腦中如有一陣電流疾走而過,令她又羞又慌,方欲抬腳將人踹開,黎靖北卻及時鬆開了手。
二人行過禮,舒太妃似又想起了什麼,笑意吟吟地望向黎靖北——
「宥寧呢?」
「尚在建安攝政。」
「真是勞苦。」舒太妃嘆了一口氣,眸中閃過狡黠,「不像陛下,卻有閒心躲到本宮這兒來享福。」
黎靖北緊跟著附和:「可不嘛,普天之下,也只有娘娘的梅幽堂最為清淨。」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著,你來我往間,不見刀光劍影,唯有恬淡。
以往在東宮時,黎靖北大都溫和仁善,卻也寡言少語。登基後雖變得手腕狠戾,御下極嚴,卻依舊不喜言辭。
唐瓔似乎鮮少見到他這般油嘴滑舌的一面,一時頗覺新鮮。
她從兩人的交談中得知,舒太妃也有半身北梁血統,且與先太后清格勒為忘年交。
然而與清格勒命運不同的是,舒太妃並未因血脈有異而受到太祖皇帝的苛待。相反,她曾寵冠後宮,一生恣意瀟灑,放達不羈。
清格勒故去後,舒太妃憐其一雙兒女孤苦無依,遂親至南陽宮跪求先帝,希望能將兄妹倆接去郡王府撫養。
舒太妃所求雖然有些不合規制,然嘉寧帝本就對這對帶了異族血統的子女厭惡至極。
正所謂眼不見為淨,思慮再三,還是允了舒太妃的提議。
就這樣又過了幾年,她終因某件醜聞被嘉寧帝貶來了錦州。
唐瓔實在難以想像,千秋閣的創立者會是眼前的這位老者。
若真如昭獄中的那三名刺客所說,舒太妃才是這一切的幕後主使,那黎靖北……
唐瓔越想越不對勁——
舒太妃若有心要害黎靖北,當年多的是機會,何必要等到他登基?
更何況,靖王出生後,權盛的崔貴妃為了將自己的兒子拱上儲君之位,曾沒少對黎靖北下過狠手。彼時若非舒太妃竭力相護,年幼的黎靖北未必能抵得住崔貴妃的殘害……
黃昏將至,寒雪漸止。烈風穿過樹梢,帶著屋檐下的冰柱一同嘩啦作響。
寒鴉飛過,一捧瑞雪落下,「噠」一聲砸在唐瓔肩頭,將她從神遊中拉了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