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安門前的那一跪,斷送的又豈止是他的仕途?便是連他的整個人生都……
聽言,墨修永微微垂首,鳳眸在油燈下泛著柔光,眉宇間隱有清輝之意。
「馮高氏既已逼到建安,我若退縮,如何對得起莫府那六年的養育之恩?」
他的嗓音微微有些沙啞,細聽之下,竟還帶些哽咽——
「我從不相信父親是世人口中的惡吏。」
唐瓔點燈的手一頓,迅速從他的話語中捕捉到關鍵——
為何只是六年?
莫非……
墨修永頷首,「我六歲生辰過後沒多久,父親便因病過世了。」
話音落,氣氛陡然陷入凝滯。
須臾,他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聽父親說,周夫人極為善妒,
時常苛待府中女眷。我大哥周誠雖是庶出,卻也是家中長子,自小便被接到周夫人身邊撫養。因著伯府只有這一個男孩兒,周夫人原本還算細心,可嫡公子周皓卿出生後,大哥的好日子也算到了頭。」
烈風再起,海面間或傳來幾聲海鳥的哀鳴,一聲接著一聲,此起彼伏,尖利而又刺耳,如泣血般更添悲絕。
嫡庶有別的道理墨修永自然明白,可遠寧伯府的「有別」,卻與虐待無異。
等大哥到了適學的年齡,不僅教書先生請最差的,冬日裡,周夫人還以強身健體的名義令大哥去院子裡拾柴,去深山中淋冰瀑,以致他咳嗽常犯,自小體弱多病,長大後不得已做了文臣。
父親告訴他,大哥在武學方面其實更有天賦。
遠寧伯一介武夫,不愛搞權,只顧吃喝玩樂,鮮少問及後宅之事。府中諸事,無論大小,皆由周夫人做主,只要不鬧出人命,他對周夫人的那些小心思也就一笑了之。
「周懷錄的幾個庶出子女中,大哥入仕後便搬離了伯府,我亦未曾遭受過周夫人的苛待,只是苦了阿惠……」
聽到此處,唐瓔頓悟——
若說墨修永的「夭折」是舒姨娘故意為之,那麼周惠的留下則成了必然,畢竟府中連死兩胎實屬異常。更何況,周惠是女嬰,無法克承家業,於主母的地位也構不成威脅,是故舒姨娘當年才沒犯險將她也送出去。
海浪翻騰而起,又猛然墜落,攪擾著靜謐的夜。
懷中的藥瓶冰涼刺骨,唐瓔緊了緊上衣。耳邊有夜風襲來,帶起她的羽睫微微顫動。
她心中明白,周夫人的善妒之心遠不止於此——
去年在書院,她曾目睹過周惠的一雙柔荑被人絞得皮肉綻開,鮮血淋漓,就連指骨的關節處都腫成了一大塊兒。
這手段,幾乎能趕得上錦衣衛的拶指之刑。而周夫人之所以如此,只因周惠在年初時誤喝了周年音的一碗羹湯。
這事兒她沒跟墨修永說,說了純粹添堵。
夜風漸止,墨修永直起身,一雙褐眸凝望著海面。
幽邃的倒影中,父親音容宛在。
生辰那日,年幼的他冒著大雨急匆匆回到莫府,卻發現父親早已端坐於高台之上,衣衫整潔,眉宇沉凝,似乎正等著他,背影瞧著有些蕭索。
「你母親二度有孕時,因周誠的前車之鑑,變得格外謹慎,成日擔心肚中的孩子被周夫人暗害了去。」
許是下雨的緣故,父親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低啞,不若往日那般渾厚。
「生產時,她令丫鬟在產房外拖住了周懷錄,生完便令人將你送出了府,託付給建安城的『故交』照料,隨後又將事先準備好的死嬰擺出來,謊稱生了個死胎。」
這個「故交」是誰不言而喻。
說起往事,父親眸色晶亮,瘦黃的頰側也不禁染上了笑意。
「——我便是在六年前的那個雨夜,邂逅了尚在襁褓中啼哭的你。」
聽言,墨修永無力垂首,雙拳緊握,胸口中升起一股無處發泄的挫敗感。
莫同竟不是他的生父......
他雖年幼,卻還是從父親的口吻中隱約察覺到了什麼。
「那您......」
「——我傾慕你母親。」
莫同承認得很乾脆,高闊的眉宇中洋溢著坦然。
「可即便如此,我卻從未與她僭越過世俗之禮。」
言訖,一口鮮血噴濺而出,地面的青磚迅速被染紅。
提及故人,他疲憊的潤眸中似掛滿了遺憾。=quothrg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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