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艽艽原本以為自己得好一頓勸,沒想到這麼一吼,陳泊秋一下就安穩了,雖然看起來還是精神緊張,但至少不跟她掙扎了,他睫毛輕輕顫抖著,眼睫低垂,灰藍色的瞳孔像被狂風席捲的渾濁湖水,不斷震顫著,不知道在想什麼。
溫艽艽覺得陳泊秋狀態實在算不上好,就還是給陸宗停發了消息。
陳泊秋在這時輕輕喚了一聲:「溫艦長,您好……」
「哎,」溫艽艽收起多維儀,「陳博士?」
「審判庭……還認……筆供嗎?」
「呃……啊?哪個審判庭?」溫艽艽有些沒轉過彎來,一時忘了海角早就只剩下軍統部一個軍事審判庭,專門用來審訊戰犯、背德軍官以及處刑,「你是說軍統部審判庭?認啊,怎麼忽然問這個?」
她既沒明白他怎麼一下就提到審判庭,又沒想清楚他怎麼會問到筆供的事情。
「可以給我……紙、筆嗎?」陳泊秋抬手抹去下頜的冷汗,「我寫、筆供。」
「你寫什麼筆供?」溫艽艽滿頭問號,但還是吩咐人去拿紙和筆來。
「謝謝。」陳泊秋沒有解釋,只是接過紙筆,就趴在自己膝蓋上,開始寫他所說的「筆供」。
他眼睛不好,頭埋得很低,纖細的指骨連握個筆都顫顫巍巍,寫得不穩,但還算很快。
溫艽艽沒打擾他,專心盯著儀器,不知時間過去多久,忽然就聽到「哐」的一聲,門被推開了,陸宗停扯著個破鑼嗓子叫魂似的喊了兩聲陳泊秋,把她嚇了一跳。
陳泊秋明顯也顫了一下,落筆有些慌亂,但還是堅持著寫完最後幾個字,隨即溫艽艽就看到他收好筆,用力咬破了自己的手指頭。
「喂!」溫艽艽來不及阻止,陸宗停從門口衝過來,震天響的腳步聲又把她噎了一下。
「陳泊秋!」陸宗停扯開隔簾的同一瞬間,陳泊秋剛好從床上起來,他雙手捧著那張皺皺巴巴的紙,沒有多餘的力氣去穩住重心,眼看著就要從床上摔下來。
溫艽艽還來不及驚呼,陸宗停就一個箭步衝上去,直接把人接住,用力攬進懷裡,往自己脹痛寒冷的胸口上按,可依舊穩不住那顆狂跳不止的心臟。
差一點他就要摔下去。和之前任何一次都一樣,摔下去的時候他沒有嘗試扶住任何東西。
陳泊秋幾乎渾身上下都是濕冷一片,只有孕育著他們骨血的小腹是溫熱的,幾乎與他毫無縫隙地貼合著,那種柔軟至極的溫度讓陸宗停克制不住地眼熱鼻酸,也讓他險些抽離出身體外的魂魄緩慢歸位。
陳泊秋任他抱著,沒有掙扎,卻也沒有回應,只是急促而混亂地呼吸著。
察覺到陸宗停似乎將他抱得越來越緊,他才終於開口了:「上校……您好?」
他的嗓子像被冰錐碾過一般,說話時帶著些顫抖的寒氣,每個音節都破碎不堪,語氣情緒也都抹得幾乎不剩什麼,但他就在陸宗停耳邊說話,陸宗停能勉強把他的字句拼湊起來,甚至能聽出裡面茫然無助而又小心翼翼的試探。
「我是……陳泊秋。」
「我寫好了……筆供。」
陸宗停聽得臉色煞白。
他說不清自己此時的心情,是被晴天霹靂後的暴雨傾盆澆了個透心涼,還是被淬火的刀刃從心尖上剜過。
他想自己明白陳泊秋的意思,但是不願意承認。
陳泊秋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再叫他的名字,都是以「上校」代之,迫切地想要向他解釋什麼的時候,甚至會用上「您」這樣的尊稱。
他知道並且牢記的是,陸上校不會在他摔下來的時候接住他,更不會給他這樣溫柔綿長的擁抱。他不明白陸上校因何而傷心,只能確認不會是他,也不可能會通過抱著他來紆解情緒。
他不想他因為這樣的錯誤而懊悔生氣,所以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我是陳泊秋。
不是別人,也沒有別的目的。
不要弄錯,不要誤會。
可是……筆供又是什麼?
陸宗停艱難咽下喉間的酸澀,看向溫艽艽:「你跟他說什麼了?」
溫艽艽驚魂未定,一頭霧水地搖頭:「我覺得你要不先看看他寫的東西?」
陸宗停緩緩將陳泊秋放開一些,去接他手裡那張紙——那確實是一份筆供,右下角簽著他的名字,摁著鮮紅的血印。
陳泊秋將還在破皮滲血的手指蜷起,說:「上校您……看,漏的、錯的,我改。」
「嗯……我看看。」陸宗停輕聲答應,勉強讓自己的視線和思想都集中在那張單薄褶皺的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