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今日要穿一件比自己略淺的青衣袍,按的是最低品的文官袍服,百姓人家婚嫁,莫不如此。應憐還從未見過他穿青,也不知那新衣穿在他身上是如何模樣。期待猶如纏在心頭密密麻麻的結線,越纏越緊,她便愈發在這一片鬧鬧嚷嚷中聽得清自己心跳的聲音,激動、歡喜。
日上了三竿,又漸升高,忽廊院裡來來去去的小廝們齊皆喊嚷:「新婿到門了——」
伴隨一陣鑼鼓笙簫,又有儐相唱念的什麼,隔著重重屏門,應憐尚聽不分明,便教婦人們催促著:「新婦快快出門,迎新婿去哩!」
她瞪大眼,登時心跳如喧鼓,面上湧起了熱意,緊攥著的手被不知哪家婦人拉住,磕磕絆絆迎了出去。
廊上早已鋪徹了紅氈,一片張燈結彩,照耀得角落裡也澄亮。處處是來賀喜的人,從連廊花廳一直羅列到中堂。應憐被人引著,以紅羅蓋頭掩面,邁進了中堂門檻。
蓋頭輕薄,全不掩四顧的景象。中堂上首,虛設了鋪錦的圈椅,並無長者落座,當中壁上,卻有一面等人高的畫像,上頭一矍鑠的禪師喜容,是前些日應憐丹青所圖的慧理住持。因宗契是還俗的弟子,不便親請了恩師,聊以此敬為新人所拜。
中堂室內懸了一方帳簾,是為虛帳,本是新婦所坐,如今宗契既贅來家,便由他走這一過場。重重紗掩,應憐瞧得不大真切,於堂中望去,隱見一人身形巋巍,負了門外日頭,緩緩而入,氣度沉穩有節,待入虛帳,略坐了一坐,全此禮後,再挑簾而出,三兩步向前,到了她身畔。
應憐如置夢中,一時竟不知如何行動,只呆呆瞧著他,見那一身略淺的青袍,緣飾盤絛錦重重連錢,暗紋展展,與素常灰衣皂鞋迥異,峻拔修長,尤有淵岳的崢嶸。
宗契繃著下頜,盯著她,稍稍一動,頭戴的鴉青幞頭兩腳便迎風招晃,向來泰然的眼眸里隱忍著歡欣與緊張,見她痴楞楞地瞧,喉頭動了動,輕聲道:「……莫笑。」
他忍得額角的青筋都迸顯了出來,幞沿耳後,做新人的被賓客們戲弄,插滿了滾地錦似的絨布花,更有幾枝時令的紅梅,別樣艷質凌芳。
他不說罷了,一說,應憐憋不住笑,噗哈哈地笑疼了肚子。
宗契滿面漲紅,幞腳兩旁招風似的晃,連那滿頭的花勝也亂顫起來。簇花滿面,他花陣香海之中,脖子根也紅了,瞪了她一眼。
應憐抿嘴艱難地忍笑,接過儐相塞來的牽巾同心緞,一齊拜過了上首慧理住持的喜容,又教人簇擁著紛紛至新房,一旦儐相教拜,便與他爭先對拜起來。
宗契佯作不察,慢她一步,教她爭了先拜,在四鄰兒郎們鬨笑聲中,才足足地與她一拜。
新房中尚未鬧完。有老小俱全的婦人口念撒帳歌,催促二人喜床上左右坐了,將一把金銀彩果擲去,惹得孩童們紛紛嬉笑拍手,過來爭搶,又將二人推在一處。應憐到此時也滿面難褪的紅暈,慌亂亂羞答答地不知如何抵對,瞥宗契好幾回,全見他目光凝在自己身上,含著笑,有幾分冒傻氣。
合髻畢了,待得吃過交杯酒,應憐擒著那一隻彩結系的酒盞,眾人鬧著教擲。她望望宗契,怕不得個仰合,壞了彩頭。宗契執著彩結另一端所系酒盞,眼帶笑意,下巴微朝床下,「但擲便是。」
應憐捏著盞,手有些抖,鼓足了氣,向那床下擲去,心中巴巴地默念:成、成、成。
早有人俯身瞧去,笑嚷:「仰!仰口!」
她緊張地瞧宗契。宗契輕巧巧地向那處一拋,杯盞穩穩划過弧線,帶著彩結而去,到得床下,輕輕一撲,正挨在應憐盞旁,只隔毫釐。
「合!」瞧看的人大叫。
眾人便笑起來:「一仰一合,大吉大利!」
應憐提起的心倏忽落了回去,鬆一口氣,轉向宗契。他面色不改,微微沖她挑了挑眉,隱約幾分邀功的意味。
應憐掩嘴,別過臉去,眼角眉梢卻泄了三月春暄般的笑意。
不待新人眉來眼去,少年郎君們早已哄扯了宗契,放嗓門嚷著飲酒。宗契左也被拉扯、右也被拉扯,只來得及與她道一聲:「我速去速回!」
接著便被推搡出門,灌酒去了。
婦人們又陪坐一會子,各自便去歡笑宴飲了,留應憐在房中,用了些飲食,坐床等待起來。
早已是黃昏後,花枝般的燈盞重重點起來,晃亮得如同白晝。應憐剪過三回燭芯,由緊張漸漸作了微惱,埋怨起宗契來。說的速去速回,二更鼓點響,他人也還未歸,前頭仍是喧嚷的人聲,半點無歇的意思。
她叫來女使,前頭去催一催。一會兒,女使回來,道:「將軍被強留了飲酒呢,滿院兒的人,輪番地灌!」
「教他們少飲些個。」應憐無法。
又過兩點更鼓,她又教去催,女使回來,仍道在飲酒,只是一院的人散去過半,又有東倒西歪已喝躺下了的。
應憐一急,「宗契呢?他醉了沒?」
「瞧不出醉。」女使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