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顯聽罷,默默無言,半晌執杯舉向,道:「我自幼長在人心欲壑之
地,少見君子,觀石當之無愧是其一。我敬君子,願贈千金伴君歸鄉。觀石莫辭,全我千金買骨之念。」
吳覽便不再推辭財白贈受,領了天子心意,還杯相敬。二人以朋友之義,推杯換盞,盡了君臣的恩情。
郭顯醉得有些深,便從了吳覽之言,留宿一晚。按常理,這不是為君的聖明之道。
他四肢有些沉重,頭腦也昏沉,靈台卻還很清醒,便想得透徹:凡事哪能都按常理來呢?按常理,也輪不到他來做皇帝。
他便躺在柔軟的被褥里,聞著淡淡燎過的安神合香的氣息,醉沉沉地吩咐,「備漱洗。」
外頭有人腳步輕靈,擱了熱水架上,擰來手巾為他擦臉。那水裡添了薔薇花露,隱隱的一縷淡香,十分似女兒家的柔軟。他依稀記得,應憐身上曾有過這樣的淡香,像露,一拂就散。
他抓不住真切,便伸出手去,想撈著些什麼。本以為是彩雲,空空地無影,卻意外地攥住了個物事。
睜開眼,眼前半跪半坐,卻是個溫柔貌美的女子。他揉了揉額,出了口氣,「怎麼是你?」
穠李將一條腿屈起,如今全然跪坐在他身側,被他攥著腕子,也不掙脫,只是道:「妾來侍奉官家安寢。」
郭顯將眼眯起,俊美的臉上一瞬有了些空洞的神情,扔了她腕子,卻也未起身就走,反問:「這是何意?吳觀石為辭官,又不為加官,為何遣你來做奴婢的活兒?」
穠李只拉著他的手,每根手指,都細細地擦淨一遍,又捧了牙香盥甌來,請他漱口。
她侍奉得到位,郭顯便順著手用了。間隙,穠李道:「吳官人將回鄉,守在妻女的墳塋旁。他夫妻和美二十載,自不願添個侍妾在旁。妾如今,是自由身了。」
郭顯漱淨了口,略頓了頓,轉頭瞧向穠李,半垂眼眸半垂首,半縷發落頰腮面,那面也微紅,眼也微紅,無端地楚楚可憐,氣質不與平日相類,倒有些……
許是燈燭晃眼。他移開心神,將腦海中忽又盤旋不去的應憐的身影撇去。
「是他厭了你那玉笛的心計?」他問。
穠李侍奉他寬衣脫靴,未答言,也未離去,反道了一句不相干的,「官家方才瞧妾,心中想的是誰?」
郭顯感到一股被窺破後的惱羞成怒,這感覺久不曾有,竟令他覺察出幾分另類的新鮮。
他的目光真正落在了她身上。
穠李樣貌生得好,自有一種沉靜柔和的氣質,無論心計城府如何,燈下觀美人,自然是賞心悅目的。
穠李點到即止,並不當真戳破他,而再度開口:「人主之欲,如籠中之獸,鎖柄只在一念之間。官家將這獸平日裡鎖在籠中,它憋悶得狠了,坐成了病,終有一日心鎖斷開,猛獸出籠,誰能挾制?」
郭顯挑了挑眉,覺著她話中有話,「依你之見,如何行事?」
紅綃玉簾內,倚牆榻有三圍,飾的是青松遠山與雲煙。圍缺處,是活色生香,美人臻首,緩緩下拜。
「妾不才,伎倆淺薄,但使得一物。」再抬首時,那一縷縷風情便自她眼眸里流瀉出,有了些色授魂與的笑意,「此物喚作『遊仙枕』。」
軟枕、高枕、竹枕、綴玉枕。
闔天下,他卻從未見過遊仙枕。
「枕在何處?」他問。
穠李身著素淡天青的褙子,長衣任敞,露著裡頭窄窄緊緊的腰身。那半截有一根絛帶,她褪了褙子,散了絛帶。薄衫輕小,杏花紅的抹胸向下一收,現了象牙白一截細軟腰肢。
她將那絛帶覆向他眼瞼,使他閉目,微微撤身時,耳畔說的是:「妾便是遊仙枕,枕上一霄,君可放任籠中獸出。」
燭火被吹熄,短短的一剎,郭顯生出扯開蒙眼的絛帶的衝動。只在他念頭即將付行之際,瞑晦幽暗處,身畔一個聲音響起:「殿下,是我。」
他猛地僵住。
那聲音淺淺的,仿佛不笑時也帶著笑意,嗓音里浸了霜糖與蜜的甜。
他近來愈多地想到這聲音,無論在白日游湖苑,或寢時孤枕上。漸漸地由聲音想到那雙眼眸。他再未見過一雙比之更令人心魄搖動的眸子,那裡頭波光曳曳,嵐霧輕舒,眨一眨,笑一笑,便是三月春朝千金也難得的晴暄景致。
他也愈來愈多地有這樣一念:作為天下至高的人主,若連一個婦人也摘不到手,苦苦地孤枕難眠,豈不是過於可笑了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