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將那匣收起前,最後打開,瞧了一眼綢錦之中,嵌進的那一塊金玉。
鳳印。
天下至寶無非有二,一為玉璽,一為鳳印。他盯著這枚天下女子之至的、獨一無二的珍寶,瞧了一會,最終將匣蓋闔上,如一般物件,塞進了行囊。
外頭傳來緩而莊重的腳步聲,蒼老的聲音隔著門扉響起:「人走了。」
他背了行囊,抄起手邊箬笠戴上,如同來時一人,去時依舊一人。
開了門,老住持立在外,不冷不熱,卻眯起了眼,仿佛要探究箬笠下是怎樣一副面容,「這幾日情形,你也瞧清了,該死心去了吧。」
他一言不發。慧理餘光向下,瞥見了他露在外的一雙手,坑窪疤痕,筋脈布結扭曲。
那是一雙被火燒毀了形狀的手。慧理雖不曾見他真容,但不難想到,箬帽下的臉,或許也是如此。
「我不知你是誰,也不知你來何干,」慧理道,「但卻曉得,你所求者,未必是彼所求;與其強塞與人,不如少管閒事,樂得逍遙自在。」
「老和尚,你懂什麼。」他聲音嘶啞乾涸,神色卻難得的平和,久不曾與人爭執,今日對著這禿驢,也不知是心中放下了執念或是破罐子破摔,卻來了反唇相譏的興致,「她生來便在錦繡堆,吃穿生計何曾掛在心上?她該得的是無上的權勢,你那弟子又能給什麼?」
慧理也不惱,十分慈和地與他辯經,「雖不能以率土之濱相贈,總能給一匣子地契作聘。你想是與她娘家人有幾分瓜葛,那我問你,甭提那送不出去的印,實打實的嫁妝你出了幾貫?」
鬼面人不說話。他箬帽底下沉默了。
慧理呵呵笑著,打佛禮送他離去,好意提醒:「回去典典噹噹,弄些嫁妝來吧,誰家女兒空身人出嫁?娘家人好大的臉……」
鬼面人抬腳便走。
慧理也不送,老眼裡瞧著負氣而走的人,迎著日頭,感喟地嘆了一聲。
生生死死,俱是緣法;坎坷多磨,到底比他這半入土的老朽好一些。
「年輕人啊……」他木底的麻鞋噠噠踏過地面,一邊念叨,一邊遠去了。
這一年,新帝仍是姓郭,繼位正統,棄了舊年繼隆的年號,經群臣議定,改元寧德。
這一年,戰事初平,百廢待興。小股的賊寇被剿滅,走出山林的人們紛紛拿回了犁與鋤,在荒蕪了經年的野田裡耕種。朝廷得以騰出手,應對邊疆報來的戰事——匈奴諸部聯成多支人馬,趁邊軍回師、關防空虛之際,南下侵擾。
這一年,是為寧德元年。
第139章
樓頭雲起,風雨晦不明……
寧德元年,才正月,邊疆急報傳來,匈奴多部聯結成一支十多萬人馬的大軍,洶洶欲襲邊境西涼府。
這戰報非來自於邊將,而是從烏孫的小昆莫部飛書至。小昆莫部勢力衰微,並未跟隨侵邊,卻有意暗中交好。故新帝郭顯得以早做打算,先使鄭武陵帥兵依舊回邊,又新調了鬼面人迎擊。
他自代州而歸,將鳳印交還天子,郭顯仍有心思閒聒一句,「朕可不是無信義之人,有心求娶,你也瞧見了。怎奈如今連人也不見,朕恐怕是古來頭一個求娶不成的天子,唉。」
說罷談起邊關戰事的信報,令他即刻領兵前去,不得貽誤。
鬼面人領了虎符文書,幾日間撥輜重、點兵將,便騰不出手來處置庫里成堆散落的金銀玉器。他也可尋個經紀倒換成財白,卻鬼使神差,最終遞了張帖子與李定娘,請她過府一敘。
自那回在湯山延祥寺的溫泉,自己狼狽離去,與她便罕有相見的機會。她有心躲著,他也沒什麼由頭來見,一路到如今,兜兜轉轉回了洛京,卻成了陌路。
李定娘如期前來,見家宅闃靜,鬼面人一相見,便領她逕入庫房,不由得笑笑,從女使手中接過食盒,將人遣走。
「將軍坐擁千萬家資,求我辦事,卻連桌酒食也吝賜。」她如此說,卻並不真的在意,將食盒漆木的蓋兒揭開,「我有酒無菜,你有財無心,湊合著吧。」
鬼面人面無表情——
準確的說,沒人能瞧見他鬼面下的表情。
但她便靜靜立在這一堆金光耀眼的寶瓶寶器之中,是唯一溫柔的素色。仿佛剎那之間,從她身上褪去了少時至今的遭遇,她又成了那個比日光還耀眼的李定娘。
他的心因此狠狠地扯動了一下,極為怪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