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說話,他也不急,慢條斯理的,嚼了杏仁,漱了茶,添一丸香在博山爐中,又窗畔案上取了一張仲尼琴,脫履竟盤腿上一圍榻,置琴在膝頭,撥了幾個低沉音韻。
應憐終於沉不住氣,「殿下召我,所為何事?」
琴聲希微,餘韻盡顯。郭顯在這繚繞滿室的大音之中,看著她,「無事。」
「……殿下是拿我取樂麼?」
她再也不是那個當年被侍衛嚇一嚇便落荒而逃的白兔了。郭顯憶起她豆蔻未滿時,睜著一雙兔子似的烏溜溜的圓眼,那模樣當真有趣。他稍覺可惜,但道:「二妹妹經年多遭變故,我以為你有滿肚子的心事,要與個故人訴一訴。我算作你半個哥哥,你便在我面前哭上一哭,也是無妨的。」
郭顯通音律,琴聲撫來,尤其如怨如訴,催人心腸。
應憐卻無動於衷,「殿下撫這《湘妃怨》,是為了催我哭一哭麼?」
「心之所感,情便移在琴心,隨手而已。」郭顯琴聲慢了下來,沒了定準的音律,隨手撥來,嘆了一聲,「你何必對我那樣冷淡,若說起來,你我不恰似同病相憐麼……杏仁在你手邊,請自用。」
她就手拈來杏仁,慢吞吞地咂摸,而後問:「怎麼,你父兄也被殺了?」
琴聲一噪,戛然而止。
「二妹妹開得好玩笑。」郭顯被噎了一下,「你我一般出身,如今淪落賊窠,身不由己,不是同病相憐是什麼?」
「那怎麼能一樣。」應憐品那甜杏仁,頗覺著味美,便又多用了幾顆,「我在此處,入得府署、出得江寧,街頭巷尾走得,遊園瓦肆去得,正是如魚得水;而你卻連院兒都出不去,心腹人半個不見,怎麼會是同病相憐呢?」
郭顯那笑便閃了一下神,停了手,半晌道:「你從前可不是那樣喜歡戳人肺管子。」
應憐不理睬他,自顧自搓那焦黃的杏仁皮,一會兒,桌上聚了一小撮。而後她才抬起頭來。
「說真的,殿下,我真搞不懂你這是鬧哪一出。」她道,「你本有七千精兵,縱然打不贏,逃回去總是綽綽有餘的。你卻束手就縛,玩兒似的。如今做人階下囚,滋味可好?」
郭顯笑了,「階下囚總比取死好。縱我浴血奮戰,贏了又能如何?如今爹爹沉疴難愈,太子哥哥與三哥鬧成那樣,我可不想平白被卷進去。」
應憐蹙眉,慢慢領悟到了他的意思。贏則進、輸則退,他已是天家龍子,再進一步,還能做什麼?
郭顯於是抱著琴,竟未著履,就這麼下了圍榻,「別老皺著眉,多煩心。來撫一曲吧,我尚記得你的琴音最好,不知如今有無精進?」
他將琴擱在桌上她面前。
「你覺得,他們誰能做天子?」她不碰琴,卻問。
郭顯心道:這二年未見,她竟比從前膽大了許多。
「我知道你心想什麼。」他道,「這樣,你撫琴一曲,若不比從前差,我告訴你個好消息。」
應憐將信將疑地瞧著他,末了選擇了相信。
她將以往在揚州二十二貫買來的一支殘譜,與他奏了,聽得郭顯眉頭緊鎖,半晌評道:「什麼亂七八糟的。」
「你不懂,這是南人高妙的琴心。」應憐道。
郭顯真的不懂,難評優劣,只得按下這茬,道:「想來遲不過開春。若是太子哥哥即位,你便能回洛京了。」
應憐愣住,好半天明白了他所謂的「好消息」。
她父親是太子的老師,兄長與太子尤其親厚;他們蒙冤遭誅,有朝一日太子登基,定會為其昭雪。那時節,她便再無需隱姓埋名,旦夕便能恢復榮華。
這是她從前心心念念所企盼的,可如今從郭顯口中聽來,卻蒙上了一層輕飄飄的不真實感,一時間所想竟不是喜悅,而是荒謬。
所謂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他們皇家傾軋、兄弟內鬥,便教她的家人填上性命;一朝時又說:殺錯了,真對不住。
應憐心緒難平,久久盯著郭顯,盯到他心裡犯嘀咕,問:「你不高興麼?」
「我闔家滿門如今只剩我一人,你說我高不高興?」她話里死水無波,平寂得嚇人,「且你也說了,太子還保不准能不能即位。我容後再高興吧。」
郭顯長長嘆了一聲。
「你想彈什麼便彈些什麼吧,我都愛聽。」他復又回了榻上,側臥其上,正對著她,形容不甚整齊,「樹欲靜而風不止。我倒想做個安安分分的質子,卻只有在二妹妹跟前,才能真正靜一會心。」
沒了外人攪擾,他在她面前,放空了心思,闔上眼,聽那淙淙的琴音,雖不成調,卻如天上流雲、溪澗泉水,信手撥來,儘是往昔思懷。
他當真睡了過去,續上了今日的午覺。
再醒時,卻是如意篆香燃過大半,一問,竟已申末了。
應憐早不知幾時已離開,他自己卻身披了一張裘氅,暖得一時懶怠起身。郭顯也暗覺稀奇,自己向來警醒,今日卻何時她走、何時來人披衣,他竟一無所覺。
還是那琴聲太催人慾睡了。
他欠了欠身,眼見著外頭擦黑,卻一發神思清明起來。恰是外頭人聽見動靜,進來問了晚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