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如果孟度能坐起來開口說話,必然會笑話他一番:也不知是誰嘰歪了他大半夜,現在想起來裝了。
馬車裡有著淡淡的艾草的氣息,沈持給孟度掖好被子,回房沐浴更衣。
辰時初,他踩著積雪步行到翰林院去點卯上值。快走到翰林院的時候,遇到了新科探花,翰林院編修徐照真,天太寒,二人的手俱籠在袖中,躬身執禮時也都忘了伸出手,一直到走進翰林院的大堂,在燒著地龍的暖閣里寬去披風,才想起方才的敷衍,兩人對視笑了笑,徐照真玩笑道:「看來在下與沈大人都是不拘小節之人。」
沈持也笑:「叫徐大人說著了,你我都是率真行事之人。」
「沈大人老師的事在下也聽說了,」徐照真說道:「孟夫子還好吧?」
「多謝記掛,」沈持說道:「還在養病之中。」
徐照真還要說什麼,抬眼一看薛漵進來,正搓著凍得通紅的手去烤火,他努努嘴:「薛大才子來了。」
二人一道笑著同薛漵執禮打招呼。
「沈大人久未回翰林院,」寒暄完,薛、徐二人都笑道:「可是有不少事情等著修撰大人來決斷呢。」
沈持:「二位大人是會偷閒的,讓在下瞧瞧,你們都留了什麼活兒給在下。」
薛、徐領著他去見庶吉士——傳臚大典之後經考核後又未去六部或衙門觀政的二甲新科進士,別人看不上他們,或者他們看不上那些衙門,留在翰林院學習,「庶吉士,讀書翰林院,以學士一人教習之」,翰林學士魯潛年邁體弱,一到冬日便告假在家,極少來翰林院,沒人授課,他們這陣子只好輔助修撰、編修編書或者修書。
有三十四人左右。
皆是同年,沈持一來便被他們團團圍住,其中還有他在退思園時的同窗李頤和賈嵐,紛紛問道:「歸玉兄,這次回來,要在翰林院清閒上一陣子了吧。」
沈持道:「或許吧。」
眼下看是這樣的。
「甚好,甚好,」賈嵐說道:「前陣子你寫了《開礦奏疏》的摺子給陛下,不多久送到了咱們翰林院來,咱們正著手完善本朝的開礦實錄呢,工部給的資料多半詳實,只對銅仁縣硃砂礦尚且語焉不詳,沈大人親身主持過,必能幫著咱們記錄詳細。」
沈持:「……」
嚯,看起來好繁重的編書任務,還以為能在翰林院躺平摸幾天魚呢。
「歸玉兄,」李頤看著他微帶些勞形苦心,知這幾日被大理寺折騰狠了,非常體貼地說道:「你只管說,咱們執筆書寫就是了。」
沈持:「……」
他昨日說的話太多太多了,他今日只想當個啞巴養養嗓子:「言念兄,在下還是寫下來吧。」
於是這一日,沈持便在翰林院寫了一天的黔地開礦回憶錄,有點遺憾的是到了午後將要散值時分,連一半篇幅都沒寫到,明日還得接著寫。更為悲催的是,賈嵐還嫌棄他文風不行:「乾巴巴的行文,和你那本《鳴蟲》一樣,不帶一絲情緒起伏,字裡行間全是你的行事風格,冷靜,板正……」
沈持:「……」
他被挑毛病挑的有種撂挑子不想乾的衝動。不過這是玩笑話了,今日在翰林院當值編書,是他踏上仕途後最鬆弛最純粹的一日了,同僚摯友們可愛得讓他想請他們去搓一頓大餐……礙於眼下囊中羞澀,不得不克制一下沒提出來。
散值後他們三三兩兩說笑著從翰林院出來,看見停在門口的賀府的馬車,車駕的裝潢非常之奢華,都掩口收聲:「沈大人……」
有三分疑惑,七分擔憂。
疑的是賀俊之如此高看沈持,竟用家中的馬車來接人,憂的是與人人唾棄的酷吏打交道,一步不慎,前面等待他的就是萬丈深淵啊。
沈持笑了笑,朝那馬車走去:「諸位,明日見。」
他沒有上賀家的馬車,只是走到跟前與馬車夫說道:「麻煩老伯趕去鳳元樓跟賀大人說一聲,在下回去取一樣東西,稍後便到。」
馬夫無法,只好先趕著車走。
沈持回到秦州會館,他先去看孟度,問喝了幾碗湯藥幾碗米湯,沈煌說道:「我和蟾桂一直在喂,藥喝了兩半碗,米湯一共是三碗……」
聽上去還可以:「爹,趙大哥,你們受累了。」
見他回屋換了一身常服,又要去鳳元樓赴賀俊之的宴,都捏著一把汗,沈煌想了半天說道:「阿池,早點回來。」
沈持:「知道了,爹,不會過二更天的。」
這次他沒帶趙蟾桂,獨自一人去赴宴。
這事兒後來被會館中的夥計們說出去,民間的文人們便靈感一抖,寫出個《沈狀元單刀赴刀》的話本,不再藏著掖著,明著諷刺賀俊之是皇帝手中一把刀,沒氣節風骨,臭大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