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仍然不知她是怎麼做到的,那麼驚險,命懸一線,她竟然一邊做著了不得的大事,一邊溫柔輕聲哄我,音調容色都未有緊張,沒讓我感覺到一點害怕……那次我爹回來,同她吵了架,那是我第一次見他們吵架。」
空氣靜默良久。
祝卿安喟嘆:「他們感情那麼好,也會吵架?」
「怎會不吵?」蕭無咎低眸,掩住內里沉墨水色,「都是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主張,哪怕預期目標相同,站的位置不一樣,就會有不同的衝突矛盾,我娘說,她們其實總吵架的,我爹氣她時,她恨不得拿棍子把他腿打折,可看他長得那麼好看,腿又長又帥,就覺得……要不還是再等等,等他哪日老了,不好看了,就休了他,可他們都還沒來得及老……」
祝卿安心痛,抱緊了蕭無咎。
蕭無咎:「我娘曾偷偷同我說,好喜歡我爹那樣的男兒,俯仰天地,英勇無雙,智計百出,一身正氣,我可能記住了她當時的話,懂得了她的期盼,後來不管遇到多少事,多麼難,多麼髒,我都未曾移志……我想成為我爹那樣的英偉男子,讓她欣慰,讓她驕傲。」
他不想有朝一日地下見到,娘親會哭,會不想看到他,不想有個混帳兒子。
祝卿安眼眶都跟著濕潤了。
他頭微歪,髮絲滑下,掃到了蕭無咎手腕。
蕭無咎順手抓住這些髮絲,指尖輕纏,感受它們絲綢般的光滑觸感:「我娘她……頭髮很美,多且直,厚而滑,和你的很像。但她小指僵硬,那些漂亮細緻的女子髮式,她梳不了,我爹便總給她梳,還學會了很多種婦人頭,把她襯的更漂亮,每每我爹在家時,我娘就很美很美,外面走一圈,人人誇獎,我爹不在,我娘髮式就很簡單了,草草一紮,草草一編,其實也不醜,她人長得好看,頭髮又好,底子在那裡,就是有點太素了,不像侯府夫人,像鄉間淳樸村婦,我娘自己並不在意,可旁人一看她髮式,就知我爹在不在家……」
祝卿安終於懂了。
原來如此,原來梳發,是父母唯一留給蕭無咎的,對愛情的理解,相處太短,時光太淺,他們還沒來及教他更多,而他,也沒來得及體會長大的滋味,就這麼突然間,被逼著一夜成長。
「那一年,我七歲,天災人禍,饑民遍野,夷狄大軍叩邊,南朝不管,周邊束手旁觀,中州軍只能靠自己,不知夷狄同誰勾結,前方信息有誤,我爹生死不明,定城遇險,人手也安排不過來,派不出合適的人出城請援軍,而且夷狄過來的是精兵線,不好騙,我娘和我因身份特殊,都在對方懸賞人頭之列,定城若破,百姓皆苦,我娘乾脆行險,帶著我出城,去找祖父的援軍。」
說到這裡,蕭無咎聲音再無法平靜:「她其實只是人聰明,心思玲瓏,本身沒有什麼武功,信息足夠,人手足夠時,她可以做成很多事,可只能靠自己體力時,她……女子之身,遠不敵武夫。」
「她種種艱難都提前想到了,帶著我險而又險地完成了任務,以近距離煙火信號,通知到了援軍,而之所以用煙火信號,非本人親至……是因為我們突然遇到了狼群。」
「狼群和夷狄小隊士兵,一起發現了我們,不管哪樣,我們都逃不掉,我娘便餵我吃了一顆丸藥,她也吞了一顆,藏到了狼群里,我不知那是什麼藥,但狼群竟真的忽略了我們,沒把我們當敵人,而是撲向了夷狄小隊。」
「夷狼小隊全軍覆滅,可我們也並不是就安全了,因為藥物作用有限,藥效很快會消失,狼群來追我們……我們很難脫離它們的視線,必須得快,很快,我娘在狼群撲向夷狄時就帶著我跑了,竭盡全力,可到底還是不如狼群獸性速度,終是……」
蕭無咎閉了眼睛:「我們看到了援軍,祖父來的很快,直接張弓射箭,狼群不會有好下場,全部都得死在那,可祖父沖的再快,也只是一馬當先,因為太擔心引發的爆發力,帶的兵還在後面,他只有一個人,如何能同時射死那麼多狼?」
「只需一兩息……只要我們能扛過這一兩息,只要運氣好一點,我和我娘都能獲救,可頭狼實在太快,撲向了我……我娘狠力把我扔了出去,我摔進雪地,只是很疼,哪裡都沒傷到,我娘卻被咬中了側腰……」
「雖也獲救,還是傷的太重,沒扛多久,就去世了。」
夜色寂涼,燭火跳躍,似未盡歲月的傷痛,在此刻盈滿。
祝卿安輕撫著蕭無咎的背:「你的名字,是夫人給你取的?」
「是,」蕭無咎無聲點頭,「我原本也不知,為什麼給我起這個名字,直到遇見你,知道易經……」
祝卿安垂了眸。
無咎,是易經爻辭里,最好的狀態,給蕭無咎取名的人,必然對他飽含著無數期冀。她經受過苦楚,心地始終善良玲瓏,知道閻國師是命師,同他本人有仇,卻並未仇恨與他有關的命理知識,正確理解這個世間,以本心看待《易經》……
多麼難能可貴。
蕭無咎:「也是那時,我才開始懷疑這個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