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氏進門,入眼是垂下來的床帳,影影綽綽的,裡面有兩個人。
她心落下一半,手裡拿著銀鉤,將床帳緩緩掀起一角。
親戚們在外探頭探腦。
那紗忽地給人一扯,「嘶啦」整個一下落在地上。
蕭冉正正噹噹地在床中間坐著,垂著頸。
燭影昏昏,她手邊放著一把長劍。
小倌兒縮在角落裡,驚恐萬狀地把自己團成個球。
許氏詫然。
「阿冉…」她不知擺出什麼表情才合適。
沒等她裝模作樣,蕭冉便慢慢走下榻來。
那淺淡的眸子像盯住獵物一般,極深極專注。
「我本來在這裡等著母親,若你沒來,今天的事我會當作沒發生過。」
她偏了一下頭,看了眼門外烏泱泱一眾人。
「可你不但來了…」
她的語氣轉得又低又狠:「還想讓我死。」
說著不等人作答,一劍刺過去。
這實打實不耍花招的一劍刺在許氏肩頭,嚇得外邊雞飛狗跳,哪有一個人敢攔。
等人都散盡了,蕭冉才微微露出個笑來,傾身蹲下。
許氏也非平常女子,身中一劍還沒暈過去。
「你…你想幹什麼?你要殺了我,你要弒母,你父親會放過你嗎!」
蕭冉沒理,只是問:「為什麼?」
為什麼要用這種不入流的手段來噁心她?為什麼總是在她想要體諒想要反省的時候把她反手一推、告訴她她們根本是仇人?
許氏虛弱地說不出話,只是淚水漣漣地往外看。
好在青萍衝進來,大驚失色地拖住蕭冉往後拉。
「姑娘!姑娘你氣糊塗了,有什麼事放下劍,一會老爺來了可怎麼辦?」
蕭冉垂著頭,低聲說:「立刻到城南的宅子裡找漣姑姑,騎馬去。」
她說完,把劍輕輕指向許氏:「今日無論是誰來,都保不住你。」
許氏失聲尖叫,幾乎有些語無倫次,外面門給堵住了,宮裡隨行蕭冉的人手堵著蕭家的小廝,院裡燈火通明,還有人嚷嚷著「老爺來了」。
「你敢!你敢!」她往後退著,「是你自己不知廉恥,我身為你的嫡母理當管教你。」
「你配麼。」蕭冉冷冷地說:「我多年來一直在宮裡,哪怕日後許婚也要太后做主,你是什麼人。」
說著,就要一劍砍下去。
門外,蕭正甫氣急敗壞地聲音傳進來:「你這混世的魔胎,你還是個姑娘家嗎!你竟要殺人啊!」
小廝在踢門,混亂的聲音很快淹沒了蕭正甫的叫喊。
「你以為是為了什麼!你自己幹了什麼自己不知道嗎?」許氏破罐子破摔,「我嫁進來那天,你攪了禮堂,讓我成為眾矢之的,新婦中的笑柄…」
她說著說著,又哭又笑,似乎真的是痛不欲生。
這是真心實意的一句話,只是蕭冉沒想到她記仇記到了現在。
她的劍沒能落下來,人也怔了。
她看著這癲狂的婦人,心中竟閃過些心酸。
許氏不同情她,可她卻驟然於心有愧起來。
同為女人,她當然是更幸運的,即便沒了母親、見棄於父親,可到底攀上了高枝兒,因此可以高高在上,可以寬容仁善,可以在鬧出這樣的風波之後心中仍舊只有被戲弄傷害的心痛,而沒有尋死覓活的羞恥。
她又試了一次,發現自己是真的沒法下手。
於是,蕭冉棄了劍,及時止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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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後的數年裡,她常聽到有人拿這事來攻擊她嘲諷她侮辱她。
但沒辦法,錯過了澄清的時機,水只能是越攪越渾。
蕭冉一貫秉承打腫了臉充胖子的原則,硬不肯承認是中了人家的陰招。
好處是以後同戲子廝混少了許多負擔,左右她絕不枉擔虛名。
除卻這一段小插曲,離開蕭家後,她似乎過得快意極了,沒什麼欲望不能滿足、沒什麼責任必須承擔。
只有偶爾,在欲望偃旗息鼓時,清明靈光一現——這樣下去,以後可該怎麼辦呢?
她渾渾噩噩地想,即便漣娘甚至太后都寵著她,可自己終究是個草包現世。
蕭正甫不會正眼瞧她一下,外面的人也不過笑她仰仗太后威勢,是佞幸之流。
在心裡,那塊始終陰雲密布的灰黑的空地上,會有誰來照亮?
會有人拉她出這自我懷疑的泥沼,成為她向上攀援的藤蔓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