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娘曾經也十分闊過、高貴過,直到今日,仍沉浸在那場富貴夢中不願意醒來。
林忱轉過身去,自廊下望遠,冷色的天空降下藍色的霜。她提起溫好的酒,用力將大門拉開,外面的狂風與碎雪霎時間撲殺上來。
一尊黑色的棺槨沉靜地立著。
棺內之人曾是她娘的家僕。她娘說,徐恕從小受徐家雨露恩惠長大,理當將自己一生奉獻給主子。
這是道理,但林忱遠沒有這麼理所當然。
她感激徐夫人,甚至尊敬她。與其說徐夫人是帶著她成長的僕從,不如說是她的師父。
在林忱的印象里,她總是一襲白衣,比那些文人墨客更風雅,比江湖俠客更真摯爽快,天下似乎沒有什麼事能難倒她、能束縛她。
難得世上會有這樣的人。
林忱恍惚,想,這樣宛如謫仙天上人的女子,竟悄然無聲地死去,和凡人沒有區別,可見真是天地不仁了。
她麻木不已,連一滴淚都流不出來。
「起靈吧。」林忱抱著酒壺和長劍,冷漠道。
送葬人吹的哀樂淒涼,她木僵地走在前頭,不意看到了熟人。
纏著頭裹著手的靜持等在黎明中,遠遠看見靈車行來,忙不迭上前道:「姑娘可算來了,住持惦念姑娘年幼,操持這事怕不稱手,特意叫我來看看。」
林忱與她隔著一段距離,聞言抬眼看了看,半天才辯認出來:「…是靜持師父。」
隨著這一聲,許多瑣瑣碎碎的聲音和訊息湧進林忱的腦海…都是叫人不愉快的回憶。
她端著手,慢吞吞地說話,叫人輕易察覺出一股輕緩的傲慢來。
靜持也察覺到了,但她甚少見到林忱,只以為小姐大概總是該端著架子的。
「我記著前兩年你去了齋房管事,怎麼如今又回到住持身邊了麼?」林忱又問。
靜持聞言眼中閃過一絲恨色,當年若不是徐夫人看不慣她,與住持告狀,她也不會與那些廚娘混在一起。
她勉強笑道:「是啊,日前才回去。」她心中不快,卻還是迎上去,緊緊地靠著林忱,恭維道:「這兩年裡姑娘長高了不少,模樣越發好,真是沒見過這麼標緻的人物。」
林忱眉間一動,歪頭瞧了她一眼,竟扯動了下嘴角。
她生得一雙闊美的眼眸,垂著眼看人時總帶出一種難言的郁色與清傲,這略有嘲諷的一笑更帶起些灑脫味道,叫人心尖打顫。
靜持怔了好一會,一時摸不清這姑娘是喜是怒。
她搜腸刮肚地想了想,說:「前個陪主持待客,到是見到了姑娘的舅父。」
「母親同我說過了,年後便要下山與舅父同住。」林忱淡淡道。
靜持羨艷說:「以前從沒聽說你們是山下徐大官人的家眷,怎麼瞞得這樣好?」
林忱在心中冷笑,可不是嘛,連她這個當事人,都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多了這麼一門子親戚。
這些年來,她娘常說些奇怪的話,但言語間從不曾提到山下。而林忱自己也記得,她幼時明明經歷過一場顛簸,是從好遠的地方遷到平城來的。
她瞧瞧靜持,只記得這人從前在住持身邊做事時,常到後院來敲香客的竹槓,是個十分無力蠻橫的婦人。這般殷勤,想來心裡沒盤算什麼好主意。
林忱摸索著光滑溫熱的酒壺,聲音放柔和了些。
「說起來,母親交代往山下舅父家遞個東西,我倒是將此事忙忘了。」林忱邊說邊從懷中取出一塊玉佩,神態上露出些孩子氣的焦急。
那玉佩通體透亮,上面雕刻著出雲的蟠與錦繡,看著華貴異常。
靜持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她瞧著那塊玉,雖瞧不出材質,卻也知道那是自己畢生不可觸及的尊貴。
「哎呀呀,我就說,徐大官人的親妹,這身邊的東西就是不一樣,瞧瞧平日裡夫人心多誠啊,凡事都不張揚,我還以為……」
林忱垂著眸子笑,她當然知道靜持的心思。她家在寺中香客之間算是異類,戶籍不詳,沒有僕眾,出手也不闊綽,若不是這些年徐夫人為人做事深得人心,她們少不了被猜忌,糾纏到官府去。
靜持還在喋喋不休,她們走了一個時辰才到了後山,送葬的人一片忙亂下了棺材。
林忱立在風中,話音如過耳的風聲,她心中空茫一片,既不哀傷也不留戀。
她看著棺槨往下沉,眼前全是徐恕握著她的手教她讀書的樣子。
「你娘是為了你好,多讀些書,懂得些道理,我總不能永遠陪著你。」
我不會永遠陪著你。
林忱想到這句話,眼前才如有一道驚雷劈下,遠處紅日噴發,天幕上都是紅霞。
她往前走了兩步,懷中劍也跌落而下。
填埋的人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待到豎起了碑,送喪的僱傭告辭,林忱一摸自己的額頭,冰涼濡濕,接著一陣眩暈湧上來。
她趕忙喝了一口尚有餘溫的烈酒,才站穩腳跟。
遲來的哀傷如蔓延的潮水,並不兇猛,卻讓人知道,總有一刻自己會被淹沒,而後便是窒息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