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幼時王府里的四時小院,到深宮中的帝王居臥,再到西北的風火狼煙,好像無論周圍簇擁著怎樣的煙火人間,到他身邊,就只有規矩、禮數,和永遠無法跨越的尊卑。
以至於後來大家都以為,他tຊ喜安靜,不好熱鬧,每每到他跟前說話,都只說分內之事,從不多言一個字。哪怕之前還在跟身邊人說笑打鬧,進門後也都會老實成一隻被捆了嘴的鵪鶉,非禮不視,非禮不聽。
甚至覺得他拋下王府里的富貴,搬到湯泉行宮獨居,斬七情,斷六欲,也是為了取靜。
久而久之,連他自己都快忘記,他也曾牽黃擎蒼,縱馬馳騁過京口每一條繁華的街巷,連累父親深更半夜還在挨家挨戶地替他道歉;也曾夜半翻過王府高高的院牆,湊到牆角偷聽鄰家夫妻打架;還曾在四時小院和母親居臥之間的必經之路上,用各種法子一次一次把自己摔傷、扭傷、劃傷,然後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欣喜又忐忑地期待。
阿父會千里迢迢趕回來,親自照顧他,跟個老太太似的,捧著藥碗絮絮叨叨個沒完。
傅母會難得亂了方寸和規矩,將院裡所有下人召集到前堂,嘰嘰喳喳查詢問個不停,門口都擠得水泄不通。
阿母不會過來看他,也不會過問他的傷勢。
她從不在乎。
但偶爾夜深熟睡時,他也能感覺到那輕輕撫過他傷處的指尖,綿軟又溫柔,像極了人間四月第一枝被春風拂綠的柳枝。
即便是幻覺,他也覺滿心稱意。
也只有在那時候,他才會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世上還是有許多美好的事物,譬如輕輕吹氣就能發出美妙天籟的洞簫,東風解凍時如雪花般紛紛揚揚的楊柳飛絮,還有落雨時廊下那塊踩一腳就會翹起來濺他一褲腿積水的青石板台階……
還有現在坐在他面前的小女娘。
眼裡含著笑,笑里都是他,明明說的都是些無關痛癢的話,卻總能讓他心田生暖,仿佛注入了一汪湯泉。早已冰凍凝固的血脈,重又開始流轉,緩慢而蓬勃,他不禁想起早年隨父親深入雪域荒原,看見的一片花海,根須沿著冰川脈絡深深扎進底下凍土,花盞卻奇異欲燃,每一個眨眼仿佛是一次傾盡一生的春暖花開,讓人心顫。
真想帶她也去看看……
她這般愛熱鬧,一定會很喜歡的。
咦?
回去的路怎麼突然變這麼短了?
他記得以前明明騎馬都要跑上大半天的。
唉,果然出發前應該讓周時予把拉車的犍牛換成那頭上了年紀的,能跑多慢就跑多慢,十里地走成二十里,十二里走成三十里,永遠走不完,永遠在路上,那該多好……
「對了。」
沈盈缺忽然看向他,「昨夜在小秦淮遊船,那租船的老翁告訴我說,下月七夕,秦淮河邊有燈會,還有伎人雜戲,可熱鬧了,阿兄去看嗎?」
像是怕他反對,又連忙補了一句:「不是只有小秦淮一個地方有燈會,是整條秦淮河都有,咱們可以去其他河段逛逛,阿兄不必擔心。我給您安排幾個大夫貼身跟著,您的身體也不會有事的……」